“很荣幸能邀请到您来我的研讨会。”森下鞠躬后说。
“是我要谢谢您邀请我。”佐为诚挚地说。
随后,佐为给其他人一一回礼和鞠躬,姿态优雅。
他们如此周到,反而是佐为后面的光和仓田有些不知所措了。两人不禁对视一眼。年轻一辈的光和仓田都是半路出家的棋士,在职业棋坛混了这么久,好像一直和日本的传统棋士格格不入。
光跟森下门下学棋五年,从没如此忐忑过,眼睛都不知道投向哪里,只能投到角落里的一大盆水仙花上面。
浅黄色的蕊、雪白的花瓣、青色的茎叶,出水盈盈独立,有幽深的香气,为单调的棋室点缀了一抹清新的色泽。光不记得以前有这盆水仙花,是茂子拿过来的吗?
可能是光的表情太僵硬、太窘了,仓田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揉向光金色的刘海。
“啧,仓田先生,你干嘛啊!”光躲闪着。
仓田的举动活跃了现场的气氛,端着的大伙儿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仓田上前一步,对森下说:“我在路上遇到他们,今天没事索性也一起了。抱歉我不请自来。”
“没事,我们欢迎仓田先生过来。”森下大方地说。
“这是我和佐为送您的礼物。”光把博物馆的礼品用双手递给森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老师如果有在心里责怪过他,收到礼物会好一些了吧?
“进藤,藤原老师,怎么这么客气啊?”森下立刻说,刚硬的面容变得亲切多了,“茂子,快点帮我收下这珍贵的礼物。”
茂子看到礼品袋上的图片,欣喜道:“这是东博的大和绘纪念品吗?”
“是的。”光说,“还有一把印有古画的折扇。”
“我可以拆开来看吗?”茂子满怀期待地问。
光和佐为都点点头。于是茂子拆开了礼物,她用右手执住绘卷边缘,用左手往旁边敞开。一刹那,华丽美艳的金光在冷寂的棋室中绽放。森下、讶木、和谷和茂子等人纷纷惊叹。
“这怎么好意思呢?藤原老师,您太周到了,我都没有准备礼物送给您。”森下再一次对佐为鞠躬,“快快请坐!”
几人终于都坐下了。用“终于”这个词是因为光觉得大家老站着,下一秒就要行礼似的,让光好拘谨……总而言之光赶快一屁股盘腿坐在竹席上。
“你们先自由复盘、讨论吧,让我和藤原老师先花十分钟讲讲话。”森下对其他弟子说。
和谷和讶木都应了,看一眼光。仓田坐到讶木身边。光朝他们鼓起脸,又把脸转向佐为和森下。
茂子砌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呈上前来。茶烟把佐为和森下的面容氤氲得朦胧不清。
听着窗外淅沥的下雨声,光在棋盘边握紧了折扇。
固定去森下研讨会的日子,也有五年了。向佐为学棋和去森下老师的研讨会,都是光学棋很重要的一部分,无论哪一个都是不可缺失的。
“藤原老师,您教出了一个好学生。”森下看着佐为说,“这孩子成长的速度超乎想象,尤其是最近,您也看到他在棋圣战上面的表现多么出色。所以,我邀请您过来,其实是希望……”不知为何,森下没说下去。
光的心中渐渐涌起不安,他无助地看向佐为。
“和谷君到我们家的时候,有把您的想法告诉我们。”佐为简单地说,“森下老师,我是来感谢您对小光的指导的。”
“藤原老师,您也知道我们为人师的想法,最怕限制和耽误了学生的发展。我有时候面对这孩子,会觉得我给他的比较有限。这孩子凭借自己的力量就能走很远,感觉上,我不再能像从前那般领着他了,所以想问您的意见。”森下缓缓地说。
“才不是呢,老师!”光再也忍不住了,尽管他已经在极力按捺了,但往往越按捺就越激动,这是光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
仓田、和谷和讶木听到他的声音,紧张地转过头来。
“小光,别着急,让我来说吧。”佐为按了按光的手。光这才平静一点。
“森下老师,我只教了小光两年,但我不在他身边的四年里,小光都是在您的研讨会学习的。没有您的带领,就没有今天的他。小光很喜欢您的研讨会,从他的棋路中我也感知得到您和您门下弟子对他的影响,您的指导对他的棋实在是助益良多。请您准许这孩子继续参与您的研讨会吧。”佐为语气诚恳。
森下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
“藤原老师,进藤君是您的弟子。您就没想过今后开自己的研讨会,收更多的弟子吗?”森下开门见山地问。
光好像有点明白了。森下以为佐为在职业棋坛出现,不久后就要开设门下研讨会,才主动提出要和佐为商量。
日本人就是这样,没有等别人提出的道理,为了让双方都保持体面,总是会事先为对方考虑多一步,免得难堪的事情发生。
佐为温和道:“我暂时没想过这方面的事。现在的我,只想把握神明赐予我的每一个对局的机会,以及陪伴小光成长。”
森下看向光:“进藤,你自己怎么想呢?”
光如梦初醒,忙说:“我想留在您门下,一直参与您的研讨会,当森下门生。”一边鞠躬,“我没有说过佐为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错了,当年不该瞒着您。我在这里向您道歉了。”
森下久久地沉默着,身上散发出那种熟悉的、像钢铁一般不可穿透的气势。光忽然一阵战栗。
光有种可怕的感觉,那就是森下铁了心要把自己送回到“sai门下”,只是要寻找一个契机。而这样做的原因,很可能就是仓田所说的,“怕误人子弟、耽误天才”。
森下在静默许久后才说:“进藤,我是觉得我无法带领你去更远的地方,指导不当反而会限制你的进步。但藤原老师说希望你留下,我一时也没了主意。与其我再考虑十天八天也想不出个结果,不如这样,这件事就用你我的棋局做决定吧。”
“啊?”光完全没听懂。
要做什么决定?
森下缓缓地说:“我们之后会在棋圣战的赛场上对局吧。如果你赢了,我就遵循藤原老师的意愿,让你留在我门下。如果你输了,就不要对外宣称是‘森下门生'了,今后一心一意追随藤原老师吧。”
“什么?!”光一站起来,“要我在棋圣战赛场上赢了您,才能留下?!输了就要离开?”
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要交给一局棋的胜负来决定,这跟赌棋有什么区别吗?
还是越到高段的人就越有这种用棋局做决定的倾向,就像塔矢行洋当初也是用和佐为的一盘棋,来做关于未来的决策?
“老师!”旁边的和谷和讶木都看过来。连白川也想为光说话了。
为什么森下老师要这么做?光的脑海一片混乱。棋圣战何等激烈,稍不留意就要掉到下一级循环圈,光奋战到现在已经觉得全身都掉了一层皮。森下老师应该也是吧。
这难道是——盘外战?
佐为抿紧了樱紫色的嘴唇,默不作声,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毕竟是森下的研讨会,如果森下下定决心了那其实佐为也不能干预太多。
“老师……”和谷试图劝森下,被森下抬手阻止了。
“还没打你们就觉得进藤输定了吗?”森下严厉地说,威严地看向众人,“进藤前面是怎么战胜讶木、松永和芦原的,你们都记得吧。他不一定会输给我啊!”
其他人都不再劝了。森下有力地说:“进藤,如果我没记错,上次我们在头衔战上正式比赛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这次,让我们好好对局一次,下出盘好棋来吧。”
光仍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光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某件大事发生了以后会短暂地放空,思绪沉浸在那个情绪里出不来。这个时间段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短,但依然存在。就像现在,光就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
此时的光,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声音:“不能在棋圣战上输给老师!不能输……”
紧接着森下看向佐为,脸上的一片严厉渐渐消失了:“藤原老师,希望您不要觉得我为难进藤。”
“我明白的。我没有觉得您在为难小光。我在想,说不定小光会因此被您激发出潜力,下出意想不到的棋来呢。”佐为淡然道,脸色依然是沉静的。
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森下研讨会的。他又有那种自己的灵魂分成两半的感觉,一半看着研讨会上的棋局,一半看着佐为分别和森下、仓田对局。
“啪”、“啪”的金石之音不绝于耳。光看得懂棋盘上所有的热战,只是说不出来,仿佛属于大脑里属于语言的那部分能力短路了。雨水淅淅沥沥地打落在屋檐上,再沿着瓦片流淌而下,那么冰凉,那么喧嚣。和谷和佐为不时看他,但都没有说别的话。
直到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上的名字是“塔矢亮”。
光走到玄关接起电话。
亮在电话里说:“喂,进藤,我很快要去北海道和绪方下本因坊战的头衔挑战权棋赛了。在出发之前,我想再找藤原先生下棋。你们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光张了张口,艰难地找回了语言:“我们……都可以。如果我有棋赛,或者要出去,你就自己在公寓里和佐为下棋吧。”
“进藤,你怎么了?”亮马上听出光声音里的异样。
“没什么,你明天过来和佐为下棋吧。”光只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