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讶木师兄,电视怎么关了?本因坊战怎么样了?”光逮住经过走廊的讶木。刚回来的和谷和伊角也反应不过来。
“结束了,塔矢一小时前中盘认输。”讶木的话证实了光最坏的猜想。他的表情看起来既同情又敬佩。
——塔矢中盘认输了?
“对局时间那么长,塔矢只下了一天就认输了?”光着急。
本因坊战七番赛一盘棋可能会持续好几天,毕竟还存在“封棋”这一制度呢。按照亮在棋盘上那雄狮般的顽强撕咬的棋风,光以为亮会和桑原战斗个好些天,就算输了,目数相差应该也不会太大。
“来,我坐下来跟你们讲。”讶木拉开椅子坐下,喝了一口水,然后道:
“森下老师刚刚和我们复盘说,桑原老师下午进一步连环打击,精准地把握住了本因坊战七番赛中应有的节奏。桑原老师毕竟都下了十多年的本因坊战,赛龄比塔矢的年龄都大。塔矢是敏锐的棋士,意识到他采取的战略从第82手就失败了,后来无论怎么下都像是螳臂当车,在同一日里早些投子也许是……明智的。”讶木传达着森下老师的意见。
三人都听得愣住,光悄悄握紧折扇。
眼前没有棋盘,讶木的话也太抽象了吧,而且,什么叫“本因坊战七番赛中应有的节奏”?
看来森下老师作为前辈,果然看出了他们小辈看不到的东西。光想。
“讶木,听你这么说,难道塔矢下午的局面惨不忍睹?”和谷表情复杂地问。
和谷此时的心情和光差不多,都很复杂,光是希望亮赢,私心里却不希望亮和自己的实绩距离相差太远,毕竟光一直视亮为对手。和谷则是很讨厌亮,却希望少年人赶快挑起大梁,推倒老一辈的江山。
“没有没有,怎么会惨不忍睹,他是塔矢亮呀!他们这局是典型的少年新秀面对老将的七番赛棋谱,塔矢下了几手好棋……”讶木连忙摆手,“森下老师、仓田老师、一柳老师他们都在旁边复盘塔矢的棋局,还说塔矢第一次打头衔七番赛,这第一局可圈可点。”
“讶木师兄,你有没有见到佐为?”光最关心佐为在哪里。
“藤原老师在电脑室。藤原老师好像在和塔矢通电话,在网上复盘,一柳老师和森下老师都叫我们不要打扰他。”讶木说。
##
光其实还没接受亮在本因坊战七番赛第一局中盘认输的这个结果,内心惊愕不已。
看过了亮的棋局,光觉得中间有一些棋还有翻盘的可能,这盘棋不应该只下一天就认输。
讶木带和谷和伊角去仓田和森下那复盘。光则坚持要到电脑室去找佐为。光此刻只想和佐为交流他的见解。
电脑室是棋院不久前新成立的一个棋室,里面有绚丽的屏风、花束等棋室里都有的摆设,但没有棋子和棋盘,只有一排排台式电脑,专门拿来远程对局复盘用。
隔着木格窗,光很快看到只身坐在角落的佐为。
桔梗色的印花唐衣如烟雾般流淌在电脑室雪白的地毯上,佐为对着手机讲什么,他身前的电脑屏幕上有星罗棋布的棋局,是今天亮和桑原本因坊的棋局。
屏住呼吸,光轻轻敲了一下木格窗,佐为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看着光,佐为蓝紫色的眼睛里此刻有一种微妙的神色,难以形容是什么神情,像凝结了雾色的苍暝色天空。
光用口型问:“佐为,我可以进来吗?”
佐为抬起宽敞的桔梗色袖子想要摆手,但似乎觉得把光拒在门外不好,就犹豫了。
光迟迟没有得到回答,就径直推门进去了。
由于室内很安静,只有微弱的雨声,其余一点声音也没有,光刚一进去,就听到从电话里传来的,轻而压抑的声音:
“藤原老师,对不起,我输了。让您和父亲都失望了……其实我并没有紧张,认为和桑原老师对局就像是和您在对局,所以我不紧张,所以,心态不好和经验不足不是借口……是实力的差距……当时作出错误的判断,我知道自己太急了……”
“父亲特地从中国飞回来看我比赛,我都不知道怎样面对他……对不起,向您说这种话,总之,感谢您打给我,及时在赛后就为我复盘……”
亮的声音非常轻,听不明晰,但仍是从电话里轻轻地传出来,传到光的耳里。光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猝不及防,手还停留在门把上。
傍晚的雨水在窗外淅沥淅沥地下,落在光的心里,有细碎的痛。光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年的雨夜,面对坚不可摧的高墙,那个小孩低头颤抖着抽泣的模样。
虽然现在亮并没有哭,但是光知道,输了棋的亮心里有多难过。亮和佐为说话时,声音是那么地不同,愧疚、脆弱,像个孩子。这么多年过去,光从来没有听过亮用这种声音对自己说话。
佐为一边听亮在讲电话,着着呆立的光,绝美的脸庞上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光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佐为刚刚那一瞬间与光四目交接时的犹豫,为什么一柳和森下都说不要打扰佐为,光都明白了。
在光面前,亮总是那样强势高傲,用锋利的眼神面对自己。但是在佐为面前,亮就卸下了防备示弱,承认自己输棋的失败,展现出真实的一面。
佐为看起来有点不安,张了张樱紫色的嘴唇,好像是想跟手机那端的亮说,光在这里。
光察觉到,马上抬手向佐为使劲地挥,意思是“千万不要告诉塔矢我在!”佐为只能尊重光的意思不说了。光立马转身离开电脑室,关上门,然后背对电脑室,呆立在关上的门前。
这时,光听到门后的佐为对着电话,体贴地说:
“小亮,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觉得这七番赛第一局是一次勇敢的尝试。你不用担心,你没有让我失望,相信也不会让你父亲失望。”
佐为语气肯定,光听了也动容不已。佐为很了解亮的心情,知道亮此刻最在意的,除了本因坊战七番赛已经一败,还有塔矢行洋会不会对这个结果感到失望。而佐为的话亮素来是相信的,光感到心中的大石落了下来。
佐为停顿了一会儿,用宽慰的语气继续道:
“我没有在头衔战中下过,但根据我的观察,七番决赛的读秒规则和一般的本因坊战循环圈棋局不同,封棋制度也是,你从来没有过封棋的经验。就算棋力到达可以挑战的程度,细微的节奏把握不好,容易被有经验的高手抓住把柄。”
“小亮,虽然我们不服输,但我们得承认,本因坊战赛制的设计在实际赛事中有许多讲究和门道,对第一次参与的没经验的新人可能是不公平的。我们看到这种不公平,可以适度地原谅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高规格的大型棋赛中有更多成长的空间……”
“经过这一局,我们都成长了。谢谢你,小亮。让我在千年以后,有机会见证现代本因坊战……”
佐为真的好温柔,而且句句在理,既坚定又有说服力。光最终没有再进去打扰他们,离开电脑室,假装自己没有听到。
输棋是兵家常事。有佐为的安慰、有父母亲陪在身边,亮不会有问题的。光一边想,一边去找森下老师他们复盘。之后等亮调整好心情,再找机会说出自己的见解好了。
##
光虽然这么想,但是他和佐为都再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联络亮复盘。亮也没有主动联络光。
光知道亮的个性,亮输了棋应该不会主动找自己,而既然他父母亲在,那大概是会优先和父母亲在一起的。
佐为与森下老师的NHK公开电视定段赛第二场即将开始。光和一柳作为佐为棋赛的大盘解说人,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光在棋院忙完文书的工作后撞见从北海道回来的芦原,就问他亮和他父亲的消息。
佐为和九星会的前辈下完一盘棋,在找光回家时听到了,也加入他们的对话。
“我上次在北海道棋院见到塔矢老师,塔矢夫妇和绪方先生都很忙。除了对局外,他们在讨论门下研讨会的事务,还有讨论北京队的契约等等。”芦原说。
“北京队的契约?”光重复道,“所以,塔矢老师还在犹豫要不要签北京队吗?”
芦原看着佐为:“藤原老师,关于这一点,您知道的比我多吧。”
佐为点头,优雅地说:“是的。塔矢行洋上次给我发邮件说,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中日阿含桐山杯上代表中方出战,因为到现在他也不确定要不要与北京队续约。看起来,塔矢行洋正在思考要不要就此离开中国,回日本长住和复出。”
光不知道这些,怔怔地听着。自从佐为学会用电脑和打字以来,光就没有再帮佐为收电子邮件了,那毕竟是佐为的隐私。
光问佐为是怎么回的。佐为道:“我没有回复很多,只回了我会尊重他和他的家人。等他们在北海道休息好后,我们再会面和对局。”
但是,从佐为的表情来看,似乎觉得塔矢行洋心中已有答案。
光其实很佩服佐为。佐为以前那么想要和塔矢行洋下棋,可是现在却如此沉静,耐心地等待着塔矢行洋的消息,甚至鼓励对方继续去海外。光同时也明白,是因为佐为以前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而现在佐为觉得自己等得起,有这个细微的差别在。
光突然自惭形秽。佐为回来时,面临各国棋院的邀约,佐为明明值得更好的舞台,明明可以和塔矢行洋一起签约北京队,但当时因为自己的自私,要佐为发誓留在他身边,留在日本……
“芦原先生,你有见过小亮吗?小亮好吗?”佐为又在意地问。
芦原说:“小亮很好,不仅在北海道棋院和老师对局,我上次看到他和师母去拜访北一硝子馆。七番赛的第一局没有造成太多的影响,我看小亮经常和父母亲谈心。”示意他们放心。
光和佐为闻言都松口气,两人向芦原道谢。
“藤原老师,看到您和小亮这么要好,我们都很感动。塔矢老师说,等我们处理好一些行政事务后,下次一定要邀请你到我们塔矢门下研讨会上。”芦原再次鞠躬。
“好,我会来的。”佐为说。
“既然他们很好,我们都暂时别想塔矢一家人的事了,先想想我们自己吧。佐为,你和森下老师的第二场NHK电视公开定段赛要开打了,我都快紧张死了。” 芦原离开后,光孩子气地揪住了佐为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