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富良野酒店。
光一早醒来的时候,看到佐为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用折叠式棋盘摆棋子。在佐为身边,寂静的庭院里有雪白的砂石,风扬起池塘上的莲花,粼粼的水波荡漾着。
光说着早安,睡眼惺忪地起床,到佐为身边。
然而,在对上佐为眼睛的那一瞬间,佐为浑身上下流露的气势让光一个激灵,连带着人也清醒不少。光忍不住看向棋盘。
黑白双方毫无疑问都是高手。执白的那一方,是光熟悉的,但黑比白更强,而且棋路变化多端、臻于完美,竟然和佐为不相上下。
“这是塔矢亮的棋局?”光认出来,“居然能把塔矢亮棋盘中央的子几乎全围起来,打得白七零八落,执黑的那一方——”
话音未落,光明白了。
亮执白,执黑的那一方,是塔矢行洋。
“这是小亮和他父亲前几天下出来的棋谱,小亮记好谱后,今早传到我邮箱了。小亮说想听听我的意见。小光,你也来说说看吧?”
“我……”光咽一口唾沫,一睡醒就受到高手棋局的冲击,光感到自己的脑筋转不过来: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塔矢行洋好强,中盘天元附近这几颗黑子,很简单的几招,就把白棋的棋形分断了。塔矢亮都杀入本因坊战七番决赛了,在这盘棋中却根本不是他父亲的对手。”
光坐下,进一步指着盘面上的棋子说:
“他比在《围棋周刊》上登的春兰杯时期更厉害了,我还记得他打倒徐彰元九段的那一局,塔矢行洋现在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和佐为你一样,有一种在严酷的战斗中发明新定式的能力。”
光顿了顿,又说:“把塔矢亮杀成这样,他是不是在帮儿子备战,打本因坊战七番赛的第二盘啊?”
“是的。”佐为脸色严峻,“小亮在邮件里说,最近常跟他父亲下棋,他都把他们的棋谱传给我,我觉得下得最好的是这一局。小光,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和塔矢行洋对局的话……”
光连忙说:“在我心里,你是最强的。”
“谢谢你。”佐为微笑道,但还是有点不安。
光知道佐为在想什么。无论从前现在,只要是以互先下的棋局,佐为都没有输过。但这回,佐为却是真认为他可能会输给塔矢行洋的。
毕竟,两人以前就争得不相上下,何况,塔矢行洋去了围棋实力更强的中国历练,迎接各省市高手的挑战,而佐为则是硬生生落后了四年。
对此,光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要在今天的活动上,和塔矢行洋下过就知道了(要是他们在指导棋工作之余有时间的话)。相信佐为自己也很清楚,对塔矢行洋揣测再多其实没有用。
“小光,道场的围棋指导棋活动早上十一点开始,但礼佛花祭从八点就开始了,我和你都穿礼服,准备出门吧。”
佐为伸手收拾棋子,打乱盘面的棋子,把交错的黑白棋子都分开。从佐为的表情和气势来看,已经迫不及待要和塔矢行洋对局了。
光坐在棋盘对面,一边帮佐为分类,把白色的棋子都扫到自己那边,放到棋盒里,一边说:
“其实,我有想过塔矢行洋的事。但我想的不是他的棋力提升多少的问题,而是更为现实的问题,还有塔矢行洋目前可能的心态。”
佐为闻言,连忙停止收拾手中的棋子,抬头看光:“塔矢行洋的心态?”
“就是我本人的一些观点,你想听吗?”光不确定地问。
佐为点点头:“当然想听,你说下去。”
“我认为塔矢行洋目前面临着两难,在思考他要留在中国,抑或回日本复出。”光认真地看着佐为,说出这段时间来他所想的,“这四年来,塔矢行洋一方面融入了北京队,他和中国的高手建立了强有力的关系,整个大中华地区的高手都想着挑战他,都不舍得他离开中国;
“另一方面,身为他对手的你在日本复出了,棋坛的制度因为你而大幅度转变。你看看狩野小姐,连他们那样的业余棋手,都想着要参与高手环伺的名人战外围预选赛,一个个斗志昂扬、不怕失败,你就知道民间的氛围开始转变了。”
光一口气说完。佐为深以为然:“小光,你说得对。继续留在围棋实力高强的中国、和那边的高手一起追逐‘神之一手’;还是回到日本、见证大环境的改变,这就是塔矢行洋目前的两难。我也认为是这样。”
“是啊,对了,你等一下。”光起身,从屋里拿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又回到佐为前面。
光在白纸中央画出一条竖线,在线的两边分别写上“留在中国”和“回日本复出”。这是光分析事情时的做法,光从九星会前辈那里学来的。
佐为很少见到光这个样子,把身子倾向前,饶有兴致地看着。
光说:“假如我们是塔矢行洋,来设想一下他的未来。塔矢行洋留在中国,好处是会留在更成熟的土壤中,和两岸三地的高手建立关系,和他们一起追逐‘神之一手’。坏处就是,和佐为你、和塔矢亮都分隔两地,没办法见证日本大环境的变化。”
光边说,边在纸上写简短的笔记。
“塔矢行洋回日本复出,就可以拥有和佐为你近距离交流、对局的机会,可以陪伴塔矢亮更好地成长,见证围棋界是如何一步步‘复活’,从一片死寂回到江户时代的黄金盛世。坏处就是要错过大中华的资源了。”
写完笔记后,光把纸递给棋盘对面的佐为:
“你看我分析得对不对?我觉得,天平的两端重量相当,都很有吸引力,我想,这就是塔矢老师迟迟无法决定是否和北京队续约的真正原因。”
佐为接过光递过来的纸。寥寥几个假名,逻辑分明,让佐为感触不已。
其实,改变大环境不是佐为的本意,佐为只是希望多和围棋高手对局。日本棋院为了留下sai大动干戈,实属意外,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他们每一个棋士,都身在滔滔不绝的洪流当中。
“二十一世纪是大变革时代,日本要是不革自己的命,就等着中国和韩国来革我们的命。”这是媒体评价日本棋院的话,话糙理不糙。
然而,历史的一粒沙,落在个体身上就是一座山。佐为觉得他完全可以理解塔矢行洋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在这时代背景中所面临的两难。
“好了,我跟你说完自己想要说的,现在准备出门,参加礼佛花祭吧。”光从石桌前站起来,从庭院离开回到房间里,打开衣柜。
佐为留在原地深思一会儿,边收好棋子和折叠式棋盘。
此次见到塔矢行洋,可以好好跟他本人聊聊这去留议题,佐为心里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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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棋盘后,佐为走进房间,看到系着和服衣带的光。光此刻穿的是在京都赏樱祭时穿过的那一袭金色和服,袖角有青葱的绿叶和葵花。
“我穿这件和服怎么样?合适吗?”光问身后的佐为道。
出乎光的意料,佐为摇摇头道:
“小光,你穿这身和服很好看,但根据我千年前的经验,礼佛花祭是特殊的祭典,大部分参与的人都信仰禅宗佛教,也会有出家的僧人,我们应该穿得朴素一些。当然,我不知道现代人是否有这种讲究。”佐为语气谨慎。
光心想既然是佐为说的,一定有理:“那我换一身好了。”幸好他打包了足够的古装过来。
光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若芽色的男士和服套装,素净简单,只在领口和袖口上有几抹很淡的黄色点缀。“这就对了。”佐为微笑。
佐为则从衣柜里挑出另一件挑染成薄樱色的狩衣,有清雅的白莲花纹,穿在身上似白玉堆雪。佐为又将柔顺的紫发垂到身前,用雪白的缎带束起。
“我们俩都真像古代的君子啊,这古装颜色看上去很有夏日清凉的感觉。”光看着镜子赞叹。
“我也觉得不错,这样穿很得体,在佛教团体、桐山先生和塔矢行洋面前都不失礼。”佐为最看重的是会不会在人前“失礼”。
光把阿含宗邀请函、装有江户刺绣折扇的木盒都放在背包中,把数码相机挂在脖子上。佐为拿了柄油纸伞,两人一起出门。
“小光,你这背包……”佐为不禁想笑。
“运动背包跟和服不太搭是不是,没办法啦,在街上看到跟这身和服搭的,我们再买吧。”光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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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佐为走在富良野的街道上,看到人们都身穿和服。两边的墙上都挂着飘扬的红旗,上面都写着“阿含宗”,旗子与旗子相隔不远,被风吹起时几乎遮天蔽日,在地上投落摇动的影子。
但是和京都赏樱祭时张灯结彩的情形不一样,富良野的人们脸上更多的是肃穆,身上的和服果然也如佐为所说比较简约朴素,抱着各式花束和佛经。街道旁的摊位照常开放,大部分是卖花和彩色玻璃器皿的。
“那个穿狩衣的贵公子,是不是电视上的藤原棋士啊?”
“真的是藤原棋士——”
“都说sai老师会给阿含宗下指导棋,没想到我们就见到了……”
富良野的街上有人认出佐为来,就在此时,街道上传来震耳欲聋的乐曲声,淹没了人们与佐为打招呼的声音。
大家连忙走到街边,给即将到来的花祭队伍让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