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这种亦敌亦友的坦率氛围里单独吃饭,好像是佐为回来以前了,亮和光都觉得恍如隔世。
“塔矢,我再问你个事吧。”光边夹寿司,边说。
“关于你我的比赛吗?”亮在想,自己和光下一次在头衔战棋赛中正式碰面,好像就在七番赛后。
“不,关于你爸爸。”光说。
耳边的钢琴声好像远去了。亮实在没想到光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个。刹那间,内心微凉,亮有种心事被光看透的感觉。
进藤光果然非常了解自己。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在想什么,光都一清二楚。
“爸爸还没和北京队续约。”亮简洁地说,低下头,把一块海鲜寿司送入口中。
“在礼佛花祭开始前,我跟佐为分析过塔矢老师的心态。”光说,观察着亮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过,他是你爸爸,我们都不如你那样了解塔矢老师本人……”
还没说完,亮已然了解光想表达的。
亮叹口气:“名人战2005年新制推出后,爸爸迟迟无法决定是否要和北京队续五年契约。不仅是中国棋院着急,阿含桐山杯赞助方也为此感到焦急。我想,爸爸和藤原老师这一碰面,面对面下棋、交流彼此的看法后,他自会有决定。”
“但我想问的是你。塔矢,我想问的是你本人的心情。”光轻声说。
“我的心情……”亮稍稍意外地抬起头。
光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亮,眼里却透出一丝丝温柔。
被光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比起正确的答案,亮还是选择了真实:
“我希望爸爸能回国发展,见证棋院改革后的光景,亲眼见证崭新的名人战。他完全可以在日本以非职业棋士的自由姿态,参与到改革后的新浪潮中。”
“更重要的是,我很想念爸爸。我很希望和爸爸相伴着在围棋之路上继续精进——就像你和藤原老师。”
光感到欣慰。亮终于卸下铠甲,敞开心扉。
亮喝口啤酒:“我知道藤原老师说尊重爸爸和我们家人的意见,但事实上,我左右不了爸爸的决定,妈妈也不能。妈妈说她能在中国增长见闻,也不排斥回日本。在围棋事业这一方面,我想唯一说话有份量的,是藤原老师。”
光吃了一块寿司,又放下筷子:“我有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想。”
“哦?”亮看着光。
“我在想塔矢老师也许会用和佐为的一局棋来决定自己是否要和北京队续契约。就像四年前,塔矢老师用和sai的一局棋来决定自己要从日本棋坛隐退那样。”光干脆地说。
“有可能。”亮说,“我也有过这种猜想,但没向爸爸确认过。但我同时觉得,状况和以前不同。现在有更多的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你指出国吗?”光没有很懂。
亮又喝口酒说:“四年前,父亲昏迷了,导致我和你没有办法在手合上下棋。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当然。”光不可能忘记。
亮说:“四年前,爸爸的诊断是心肌梗塞。他昏迷时我们发现得及时,可心胸外科的主任医师要他休息,不要再为棋赛奔波劳顿。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建议如果短期内再发生昏迷,会建议开刀做心血管造形手术。”
“心胸外科医生建议塔矢老师开刀?”光吓了一跳,变色,以前和佐为一起探病时倒没听说,以前不是说在病房稍加休息就好了吗?当年,塔矢行洋还在继续他和绪方在十段战上的比赛呢。
不过,当时的他们,甚至是绪方和市河这些外人,能了解多少呢……
亮继续:“七大头衔战本身够激烈了,举办地又分布在札幌、名古屋、爱媛、爱知、静冈等不同地点,爸爸再进行这种频密的战斗会很吃力的。因此,和sai四年前的网络棋局让爸爸宣布隐退,变相成全了爸爸的棋士生涯,让他没有了卫冕头衔战的大包袱,能更轻松地继续追寻‘神之一手’。”
光点头。14岁刚上职业的光,可能无法理解有人会把卫冕头衔战的荣耀形容为“包袱”,然而,时过境迁,在棋院待了四年的光能明白这个逻辑。
“那,现在呢?你父亲有进行手术吗?”光在意地问。
亮说:“最后没有手术。现在爸爸身体好了很多,在北京队当客座棋士时,他服用双抗血小板药长达一年,加上注重饮食,心率的问题有所改善。中国棋院知道这情况,给了爸爸很多自由。所以爸爸在中国基本上是指哪打哪。”
光惊讶地听着。第一次听亮这么详细地说起塔矢行洋的事,不晓得佐为知不知道。
不,或许佐为已经知道了……他和塔矢行洋夫妇碰面、吃过饭,想必佐为也了解塔矢行洋的事了吧。
“日本会给爸爸这种客座棋士的自由吗?还是又要通过一系列漫长的改革,才能给爸爸这种自由?这次改革是因为sai才如此迅速。日本围棋有史以来的制度改革都是非常漫长的。所以,我心情特别矛盾。” 亮又叹一口气。
光不知道能说什么好。改革的概念对于放浪千年、历经两个朝代围棋的佐为来说,也许是熟悉的,但对于光来说,制度改革意味着什么,对棋士有什么样的影响,光依然陌生。
光原以为中国棋士实力足够强大,塔矢行洋在他们之中,能更好地追寻“神之一手”。
光再次喝一口酒,在长久的沉默后说:“谢谢你和我分享。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想过。国际棋坛的很多事情我还在学习,就不评价了。但佐为懂得多。你和佐为聊聊,佐为能给出更好的意见。”
“说白了,爸爸现在面临的难题很简单,留在中国和北京队续约,还是回日本,基于现实的考虑,我想,现在的爸爸不至于那么儿戏,再用和藤原老师的一局棋来决定他的去向。他会做出更全面的考虑。”
光却不太认同亮的话:“国际上的事情我评论不了,但高手的心态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我想这不是儿戏。”
“哦?”亮看着光。
光继续:“佐为回来后,那帮九段高手总在找他。我也跟着领教到了这些九段高手的想法。他们好像喜欢用一局棋来决定未来的走向,有些赌徒心态。”
亮听在耳里,感到讶异。
再一次,光用准确的语言说中了亮小时候若隐若现的感觉。没错,就是“赌徒心态”,最典型的莫过于桑原本因坊,用绪方的话来说,就是“越老越好赌,好像赌博能防止失智症似的。”
当然,和桑原本因坊下了两盘七番赛,亮可一点儿看不出老人有失智症的迹象,相反,亮觉得对方随着年岁的增长,直觉越发敏锐了。本因坊战,固然非常激烈,但也让亮前所未有地对桑原产生了敬意。
光继续给自己倒酒:“我觉得吧,九段前辈分两种,一种就是在日本棋院这围城里死守,思想变得越来越封建;另一种就是像我说的有赌徒心态,因为九段高手们生活稳定,横竖都有对手能下围棋,唯一的烦恼就是身体素质大不如前,所以对什么都不太有所谓了。森下老师和桑原本因坊都属于后一种,我看,你爸爸也属于后一种。”
亮听了,忽然忍俊不禁。
虽然这样想很不厚道,但是,这个时候的光,真的很人小鬼大!光也才十八岁而已,就说得很懂其他中老年人在想什么一样。
光煞有介事地说完一段话,没想到亮竟然笑了,光顿时孩子气地鼓起脸颊:“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分析哎。你就说,认不认同我分析的老家伙们的心态吧。”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亮竟然还在笑。他既没说认同,也没说不认同,只道:“进藤,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知。”
“佐为说我虽然不在课业上用心,但聪明在其他地方。世事洞明皆学问嘛。”光很少看到亮笑成这个样子,觉得疑惑又窘迫,“哎,你怎么笑成这样,我都怀疑你被鬼附身了?”
“我又不是你,还被鬼附身……”亮还在笑。
“别喝了,才喝这么一点你就醉了。”光挪开亮面前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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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亮有没有喝醉,到了亮在小樽住的民宿,亮招待今晚让光在客房里睡,问光临睡前要不要下棋。
把打包的寿司放进冰箱里,光刚参观完花园,就看到亮又把棋盘拿了出来,看向光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锋利和好战。
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家伙,这么快就醒酒了?
两人又下起棋来。在亮的强烈要求之下,光给佐为传了短信后就关掉了手机。
在安静和没有干扰的情况下,亮两盘快棋都下赢了,赢得又狠又快,仿佛要报在北海道棋院光赢了他一局的仇似的。
“你干嘛对我下这种腰斩大龙的狠手,今晚我没发挥好,我吃了好多海鲜、喝了好多酒,饱到胃胀,你胜之不武!”光悻悻地收着棋子。
“我和你喝得同样多,喝酒不是你输棋的借口。”亮强硬地说。
连着赢了光两盘,亮才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多么害怕被光追上来,多么害怕被光超越……
原来,进藤在通过我的眼睛定义他自己是谁,我也在通过进藤定义我是谁。亮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光刚刚输掉一局,脑子没清醒过来,排着棋子打算复盘,忽然听到亮坐在对面问:“回到东京后,你会再来车站前的棋会所找我下棋吗?”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在意。
光收拾着棋子的手一顿。他大概知道亮想说什么。
“在藤原老师面前,你很少对我说你的意见。归根结底,你还是敬畏藤原老师的棋,觉得自己的棋渺小,觉得会被那种没有尽头的力量吞噬。其实我也同样,在他面前,我也不时会颤栗,没办法很好地说出我的思想。“亮认真地说。
光笑了,没想到亮把自己的感觉描述得那么精准,更感激亮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好。我俩回东京后,我会来会所找你下棋的。”
“你明天怎么安排啊?”亮问,从衣橱里拿出备用的枕头和被褥给光。
“明天先回富良野找佐为,看佐为和你爸爸什么时候对局,我再回东京打头衔战。”光说,从亮手里接过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