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只可远观的城市。
对于绝大多数外地人来说,最好的巴黎永远存在于旅游手册、纪录片和美国人那些充满刻板印象的爱情喜剧里。在不认识巴黎之前,他们谈论的是小舌音、埃菲尔铁塔、女郎们轻柔的裙摆以及那座在文学史上永存的教堂;而等到真的亲身造访巴黎,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随处可见的垃圾和嚣张的老鼠,游客们走在路上稍微放松一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扒手就会把钱包和护照一起打包偷走。每一座城市在宣传自己时都会稍微美化一下,但没有哪座会像巴黎这样令人失望——因为她太美好、太虚幻了,哪怕是稍微平庸一点的现实都会成为令人难以忍受的污点。
当然,对于来自美洲的印第安人拉顿哈给顿来说,真实的巴黎并不会让他失望,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不是满怀天真期待的观光客,只是个冷漠的过路人。教堂壁画和哥特式建筑的确好看,不过仅此而已。同样,他也不会去评判当地人随心所欲、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反正和老鼠住一起的又不是自己。
来到巴黎,康纳内心唯一的触动就是联想起赛拉·肯威说话时轻柔的法国口音。她每次都能把人骗得团团转,或许也离不开那种活泼而虚伪的腔调……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那家伙为了阻止调查,竟然真的把自己扔进牢房里了……回想起之前吃牢饭的日子,还有因为对方心虚怎么也打不通的电话,康纳恨不得立刻飞去纽约把赛拉暴打一顿。
但比打架更好的报复方式,就是去寻找她刻意回避的事真相。
和外表不同,康纳是细心而敏锐的猎手。在察觉到保护伞公司过分谨慎的态度后,他立刻改换方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寻找真相。
——赛拉·肯威为什么会被一个医药公司盯上?
在与亚诺·多里安短暂的相处中,康纳捕捉到一些与赛拉有关的只言片语。她曾在巴黎生活过一段时间,而这段经历对她的个性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康纳并不知道。
傍晚时分,他在塞纳河旁低矮的栏杆边漫步,看着河岸另一边的餐厅渐渐亮起橘黄色的灯光,服务生们收走遮阳的帐篷,让坐在室外的食客们观赏埃菲尔铁塔时拥有更好的视野。他在昏暗的光线中驻足,想象数年之前,赛拉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远方的夕阳被钢铁巨塔切割成耀眼的色块,河面上细碎的金光缓缓沉入幽深的黑暗中……
确实很美,康纳想着。他眷恋山林和自然,很少亲眼目睹文明创造的景观。
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从前他只是想找出袭击肯威的凶手,但现在,赛拉·肯威本人却成为他最想了解的那个部分。她既理智又疯狂,对他人和自我的死亡都表现得漫不经心,却又偶尔露出充满悲伤、无所适从的神情。与她相处的人都会忘记她其实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孩子,仿佛在一开始,她的灵魂就已经是那种复杂而成熟的形状。
但人格不会在一夕之间筑成。康纳听到河畔传来人们愉悦的交谈声,在心中暗下决定:他要做一件或许最能惹恼赛拉·肯威的事情——探寻她的过去,从回忆中解剖她的灵魂。
只有真正地了解她,才能真正地看见她。康纳从不会亲口承认,特别是之前为兄弟会做事的时候,但他天然地爱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并试图保护他们——守护自己的母亲、与他敌对的父亲,以及努力扮演局外人的妹妹,因为他能感觉到他们也爱着自己……虽然方式不尽相同。
夜色彻底降临时,一辆黑色的汽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面前。康纳警惕地停下脚步——他在佛罗伦萨的越狱行动并不光彩……欧洲警察会跨国追踪吗?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下驾驶座,径直拉开后侧的车门。康纳后退一步,车厢里传来悠扬的音乐。他看见一位瘦小而挺拔的女人矜持地走下车。她围着一条灰色的羊毛披肩,白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和眼睛同色的绿宝石耳坠在昏暗的天色下熠熠生辉。她已步入老年,但光华未减,像被埃菲尔铁塔拢住的夕阳。
“康纳·肯威。”她冷淡地说道,“美国的刺客,胆敢来到巴黎。”
康纳紧皱着眉头:“你是谁?”
她抬起下巴,嘴角向下撇,对刺客的无礼表现得非常不满。但很快,她用披肩拢住自己,勉为其难地回答道:“你可以称呼我为斯图亚特伯爵。”
“……”
斯图亚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作出了极大的妥协:“我需要跟你谈话。”
康纳对这副命令的口吻嗤之以鼻:“为了什么?”
“为了赛拉。”说出赛拉的名字后,笼罩在她脸上的那层傲慢的冰霜也暂时消解了一点,随后又变成了阴郁的乌云。
她注视着年轻的刺客。按照原来的安排,他们两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见面,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谈论某个共同的话题——要谈也是和更有资格和她说话的人谈,比如海尔森·肯威。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等待得太久了。
夕阳总是会落下的……每天都是如此。
*
第一段回忆出现得猝不及防。
赛拉看见一扇敞开的窗户。
大概是在深夜,她听到猫头鹰的叫声,窗外吹来的风有细微的凉意。浓郁的血腥味和某种香氛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慢悠悠地钻进她的脑袋。
她似乎正站在窗前发呆,或许在思考些什么——想起来了,她那时闲着无聊,正在默默背诵一首晦涩的十四行诗。在进行到最后的段落时,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闯进脑海:
“……奥利维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