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一团乱,杨建东此时神志不太清醒,倒坐在椅子上,用那两条枯枝一样的细长腿支撑着,来回来去摇晃那把木椅子,一边晃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不过此时,声音太嘈杂了,也没人去听他到底在念叨什么。
陈故第一次看见杨秀梅的丈夫,这人长得挺高的,是个很壮的汉子,此时,他正抱着自己的儿子刘飞,皱眉站在一边,看床上的胡有天。
而胡有天,这个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张嘴就嘚吧嘚吧说个不停的大男孩儿,现在正面无血色的躺在杨家的床上。
他的头上一层一层落下豆大的虚汗,眼底肉眼可见的乌青,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眼睛里却没有焦距,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一副恐惧到极点的模样,嘴中说着被人听不懂的胡话。
杨秀梅看见陈故出现在门口,立刻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小故啊,你来的正好,小天白天的时候跟我说去你那串个门,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吃完晚饭忽然就开始发烧了,你看看,他这都烧糊涂了,这怎么回事儿啊!”
杨建东看见陈故,一瞪眼,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杨母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拉了出去。
他们家里人都不喜欢老头子胡言乱语,平时就算了,现在女婿还在呢,女婿不信这些,也不爱听这些,他不愿意让老爷子在女婿面前对外人无理。
陈故很懵,但是胡有天的样子冲击力太大了,他甚至都没顾及杨秀梅把他的胳膊给抓疼了。
杨秀梅是个常年干活儿的人,她手劲儿大,一着急就失了分寸。
她自己太着急了,没留意。
能不着急吗!
这个弟弟在家里可是宝贝疙瘩!而且他家跟丈夫家的关系特别好。
好好一个孩子,明年就要上大学,成为金贵的大学生了,怎么能在村子里面出事儿呢!!
杨秀梅的丈夫见她这样,赶紧安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肯定是吹山里的风吹凉了,年轻小伙子身体好,捂一晚上就好了,这小哥是谁啊,你别这么没礼貌!”
杨秀梅有苦说不出。
胡有天若是在外面发烧,那杨秀梅肯定不放在心上,但是现在是在他们村子里啊,最近村子里面发生的蹊跷事儿太多了,也就是大伙儿为了拆迁的事情全都缄口不言,其实谁心里都犯嘀咕呢,要么怎么有了钱就拼命想往外搬呢。
一开始杨秀梅也不信的,可是陈果下葬那天她也跟她娘去看了一眼,看见了陈建锋,陈建锋原本好好一个小伙子,现在神神叨叨的,听说去医院看了,医院的医生说是精神出了问题,给开了不少药,好像控制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胡有天这样子跟陈建锋可太像了,杨秀梅都不敢想,胡家好好的儿子交他们手里几天,还回去一个疯子,这两家得闹成什么样,所以她真的快急疯了。
可是陈故也不知道呀,陈故茫然的看了胡有天一下,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那离奇的梦果然不是虚幻的。
他也着急了,这样不行啊!
他原地走了两圈,然后拍着杨秀梅的手说:“姐,你别着急,我家里有车,让我哥开车去镇子上的医院,医院肯定有办法,发烧可不是小事,不能耽误了!”
杨秀梅一听,确实是这样,其实她一开始也张罗着去医院的,但是现在很晚了,他们家也没车,刚才太着急了,没了主意。
杨秀梅回头催自己的丈夫一块帮忙,把胡有天扶起来,就风风火火往陈家走。
陈故率先跑在前面,气喘吁吁的跑回家,跟陈慎之说:“哥,胡有天发烧了,咱们送他去医院吧!”
因为着急,陈故没刹住车,差点撞在陈慎之的身上。
还是陈慎之伸手扶了他一下,安静的看他,然后问:“怎么回事?”
陈故也紧紧看着他,将胡有天发烧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陈故说:“哥,秀梅姐特别着急,那孩子毕竟不是咱们村子的人,是客人,客人在这里出事不太好,咱们还是送他一下吧,别耽误了。”
陈故嘴上的理由非常充分,可是陈慎之却意识到了,这是他的弟弟在试探他。
他们彼此一直心照不宣,从没主动谈起过那个他在怀疑的话题。
但是,他的弟弟却在一点点的试探他。
陈故话音刚落,杨家人就来了,陈慎之很痛快的答应了。
杨秀梅歉意的跟陈慎之说:“慎之啊,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家里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实在不知道找谁了……”
陈慎之对杨秀梅点点头:“没事,不用这么客气。”
他从后院将车子开了出来,看见这么好的车子,杨秀梅明显怔了一下,她可是在外面见识过的,这车子绝对不便宜,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胡有天,所以她纠结了一下就上了车。
杨家两口子坐在后座,中间还带了个胡有天,陈故坐在副驾驶,陈慎之来开车。
车子停在门外,陈故上了车,杨秀梅也上了车,她的丈夫扶着胡有天,待到杨秀梅坐定了,便将胡有天往车里塞。
却在这时候,一直烧得迷糊的胡有天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胆寒至极的东西一样,整个人抖如筛糠,扒着车门,扯着烧得干哑的嗓子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想死!别杀我!!”
杨秀梅的丈夫对表弟根本没有防备,被他这么忽然一发疯,就失了力道,被胡有天给挣开了,胡有天疯了似的往外跑,杨秀梅叫了一声,吓得脸色惨白,赶紧下车跟着追出去。
陈故也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追出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胡有天竟然已经跑进了路边的地里。
地里的庄稼长得人一样的高,锋利的叶子将他的脸刮破,立马流出了血。
但是胡有天依然不肯停下脚步。
杨秀梅快急疯了,赶紧扎进地里找人。
最后,还是陈慎之找到了人,用车里的绳子将他捆了起来,送到了医院去。
小医院的值班医生给胡有天用了退烧针,胡有天总算安静疲惫的睡了过去,只不过脸上脖子上被刮出来的血道子依然触目惊心。
医生很纳闷:“怎么烧成这样才送医院,到底是怎么弄的?”
杨秀梅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沙哑的问:“医生,他什么时候能好?”
医生双手揣在白大褂里,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胡有天,说:“放心吧,打针好的快,睡一觉,明天就没事儿了。”
杨秀梅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心里的石头却没落地。
她真的很害怕胡有天醒来变得跟陈建锋一样。
陈故站在门口,没进门,但是却将医生的话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听完,他转过身,看着站在他旁边的陈慎之。
问他:“哥,那个医生说的对吗?”
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陈慎之。
陈慎之一开始还表现得有点疑惑,似乎不知道陈故为什么问他。
但是陈故只是这样看着他,似乎非要让他给他一个答案。
于是,陈慎之也收起了那副疑惑的模样,看着他。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才半分钟。
医生离开了病房,从他们旁边经过,带来一阵药水的味道。
陈故好像听见陈慎之“嗯”了一声。
又好像没有。
陈故没有挪开视线,但这一次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轻,轻到他自己几乎都听不见。
“哥。”
“是你么?”
是你干的么?
陈故从未如此清醒的意识到,他哥真的不一样了。
他的身体在发抖。
就算发现了陈慎之的种种不同,陈故都没有这样过。
因为,他本能的觉得陈慎之不一样。
依照他这段时间的观察,在陈家村那个地方,至少是存在两只“鬼”的。
一个是害死了他的亲人与村民的鬼,另一个就是陈慎之。
但是,在山上的时候,虽然那时候被什么东西影响得头昏脑涨,但是陈故依然知道,是他哥不惜受重创弄死了那个东西。
所以,在陈故的心中,尽管他的哥哥不一样了,但他还有属于人的东西,他跟那邪门的东西不一样。
可现在,陈故又觉得是他天真了。
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的哥哥,是真的变了。
变成了一个怪物。
陈慎之没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怎么回答也没有用,陈故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判断。
陈慎之忽然蔓延上一种焦躁的情绪。
他一直在慢慢给他的弟弟灌输一种认知,他不一样了。
但是陈慎之希望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就像他们彼此的心照不宣,陈故不排斥,就说明他是可以接受的。
为此,他不惜用梦的方式告诉他,他是卑鄙的。
他跟踪过他。
他也曾想向他身边的人出手。
他甚至卑劣的用展示自己伤口的方式,以此来唤起弟弟的同情。
可是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一切都是因为胡有天这个忽然出现的家伙。
今天,他什么都没做,但是他的弟弟好像又做梦了。
而这一次,并不是陈慎之做的。
他并不知道陈故梦到了什么。
陈慎之越沉默,陈故就越紧张,他不知道他哥为什么沉默,他甚至觉得此时的他哥在思考对策,像从前一样将他糊弄过去的对策。
“小故,”陈慎之终于开口了,他对陈故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他明天醒来就好了。”
胡有天是被他阴郁的情绪影响了。
看见陈故无视他与另一个同性有说有笑的将他隔绝在外,他们好像很熟悉,他们有那么多共同话题,所以他妒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他不能说胡有天现在的情况与他无关。
他没伤害别人,没有主动去伤害胡有天,但他就是伤害本身。
陈慎之温和的笑着解释。
那是陈故最喜欢的那种笑。
但是——
狡诈。
陈故心中,第一次用这个词形容陈慎之。
形容他心中,曾堪称如明月般美好的哥哥。
因为即便在这个时候,他的哥哥依然在糊弄他。
他并没有直面回答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只是在重复上个问题的答案。
陈故却不想接受这个答案,他装糊涂实在装得够久了,若没有胡有天这件事情,他或许还能继续装下去。
但是现在,看着病床上面无血色的胡有天,陈故觉得他装不下去了。
陈故觉得自己胸口那座翻涌了很久的火山终于忍不住要喷发出来了,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眼睛都开始发红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对着陈慎之扯着脖子吼出来。
然而,这时,杨秀梅从病房里走出来了。
陈故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凉水,话最终还是卡在了喉咙里。
杨秀梅憔悴的说:“大晚上还麻烦你们哥俩过来一趟,谢谢你们了,我跟你们姐夫今天晚上就在这守着这孩子,明天我们自己找车回去,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回家吧。”
陈故不想,他想在医院里等着看胡有天没事了再走,但是杨秀梅说什么都不同意。
深夜的医院,白色的楼道里没什么人,他们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打扰了别人,陈故争不过杨秀梅,是被她亲自送到楼下的。
离开的时候他不放心的跟杨秀梅说:“姐,小天有我的联系方式,等他醒了,你让他给我报个平安。”
杨秀梅答应了,目送他们开车离开。
一直到他们的车子消失在马路的黑夜,杨秀梅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身回医院。
她还是很慌,慌的手脚都是冷的,她不知道医生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然后她忽然想起,她们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缴费。
于是杨秀梅又往收费的窗口走。
结果,被人告知,钱已经交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