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剑宗起一个月有余,独来独往便是蜃海常态,与剑宗弟子的接触除了必要的宗门任务外,再无其他。
在那一个月里,知晓她身份还与她以师兄妹相称的,只有周宴一人。其余皆是唤她蜃海姑娘或者蜃姑娘,包括肖夜白在内。
而周宴唤她师妹,更多是因为蜃海曾进入过以他为首的队伍,于是这位颇具责任感的队长习惯性照顾新来者,仅此而已。
蜃海虽是妖怪,但也知道人族对于称呼的讲究。她终是外来者。
可如今,在这片无主乱序的时空中,已然有这么多人愿意真心实意唤她一声师姐或者师妹。
远方来的妖怪抿了抿嘴角。
这片刻的喘息得以让她从没有源头亦没有尽头的压抑里短暂脱出身。
蜃海忽然意识到,让自己开心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那就是被旁者所需要。这大概意味着她还有价值,于是——
也意味着她不会被抛弃。
蜃海的记忆残缺不全,她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带着那个古老的信物来这太仓剑宗。
凡是有空闲的时候,她总会思考一件事,思考自己的“源头”:
一只海妖,离乡八万里,走在陌生的大地上,吃了很多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蜃海忘了缘由,但她知道自己有两个执念:一是学剑,一是求个容身之所。
所以她想,大抵是因着她能力不足,实力太弱,所以才会被宗族抛弃,所以她才会有这两个执念。就像狼群会扔掉老弱病狼以确保种群的优越,蜃妖一族作为东海的群居性食肉类妖怪,亦是如此。
她是被抛弃过的妖怪,蜃海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想留在太仓剑宗,做不做少宗主夫人都无所谓,她原本也没奢望这个,只要给她一个山洞,蜃海就能过得很好。
她现在的价值,大概就是这副比较结实的妖躯——
以此作为被李怀瑾他们善意相待的报答,以此作为价值实现的媒介。展现价值,就能被接纳。这是人族接受外来者的规则。
疼痛也好,受伤也罢。
离群的孤狼,掉队的雁鸟,搁浅的海妖,哪个都活不了。
只是,蜃海其实一直都想知道个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放弃她?
只要一个山洞,就算只给她十块下品灵石,她都能好好活。就因为她学不成剑,就因为她弱小,于是连家都不要她了吗?
这是不是太过残忍。可没谁能给她答案。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翼,有蜃海自己的,也有李怀瑾的。
蜃海作为盾,伤得更重一些,李怀瑾虽然挂了彩,但只是些细小的划痕,并不严重。两个互相搀扶的姑娘就像沉没于利刃汪洋的孤舟,四周皆是看不见的刀刃,身体各处接连不断地涌现出新的伤口。
李怀瑾周身萦绕着淡绿色光辉,这是李家回春术在自行运转的表现。
来自蕲春李家的年轻姑娘处理伤势的动作干净又漂亮。蜃海的身体被看不见的飓风撕裂,伤口流出了血,接着被李怀瑾迅速止血,然后伤口结痂,接下来便继续被撕裂,流血,止血,结痂……
这个过程重复了很多很多遍。以至于李怀瑾见到蜃海身上新的伤口时,连思考都没来得及,双手便已经自发行动起来。
并不需要包扎,因为伤口太多,新的伤口出现的速度太快。在这种伤势下,包扎只会起到反作用。
蜃海讨厌血液发出的腥味。
蜃妖一族的食谱挺杂的,荤的素的他们都能吃,但大体上还是偏向于荤腥类食物。生的熟的也都能吃,可毕竟是妖怪,与人族的荤腥类食物主要是熟食正好反着,他们吃生的更多。
所以血腥气对于蜃妖来说,本应该算不上厌恶,蜃海却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吐。然而戏剧性的是,她一直在闻这个味道,因为她一直都在受伤。
被她牵着的李怀瑾在蜃海眼里依旧是人身灯笼的样子。
这位比蜃海还要小一些的软心肠灯笼姑娘在处理伤势时的样子极为可靠。灯笼李怀瑾锯齿一样的睫毛几乎垂在蜃海的手臂上,特制的药膏涂抹在伤口处有种冰凉感觉。这令蜃海的呕吐感减缓几分。
耳边传来宋康的声音:“东南一百一十七里。注意左侧有疑似小规模的带状暗流。”
宋康的位置反馈就是蜃海和李怀瑾的行进方向。尽管在距离蜃海她们两百里之外处,宋康的报位和危险预警无比准确,他就像悬于高处俯瞰全局的眼。
“师姐。”李怀瑾忽然短促地喊了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吓到。
蜃海立刻打起十二分注意,这地方太危险,她以为李怀瑾发现了什么。
李怀瑾确实有所发现,只不过与蜃海有关,她轻轻握着蜃海的手腕,声音都变了调:
“师姐你的腕骨是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