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细雪。
早几日,就有老者说今岁落雪早,记着添衣添被。大凛境内百姓早换冬衣,年幼些的孩子冻得手指发红,被大人带着回屋烤火暖身。也有那等调皮些的不肯进屋习课业,惹得大人提着扫帚追着打。
“我说老几位,在这儿下棋呐?可分出胜负了?”迎面来一人跟巷口聚一起下棋的老者打招呼,他手里提着好些东西,老远就闻到甜香。
下棋的老者笼着手招呼道:“月公子这是给自家妹子买吃的啊?”
“是啊,冬日寒凉,她总想吃点热乎卤味儿,今日正巧遇到,就买了些。来来来,也给老几位都带了,吃点炸花生米就温酒才好接着下棋啊。”
他将一包油酥花生米放在矮些的案几上略看一眼,唇角带起个笑:“宋老这棋下得好啊!”
“你惯会埋汰人!”宋老揣着手,输了一盘棋,提起一旁圆肚小茶壶喝茶就花生米。
“不敢不敢!我得先回去,若是我那妹子起了床不得吃,怕是又要找我说道了。”
说完,他给巷子里的小孩子散了糖,提着剩下的物件三拐两拐到巷子最里面的小院。
小院里三五个人不时探头朝厅堂瞧,厅堂里挂幡摆塑像,塑像前头摆了瓜果糖点,总燃一柱香。木簪道袍的女子坐在案前,桌上放签文龟甲,朱砂毛笔,还有一摞符纸。
她正摇着龟甲给人打卦,得出一卦后,来卜卦的喜笑颜开连连道谢给上卦金。
一直到细雪停下,外间起炊烟,她才伸了个拦腰收捡好一应物件后起来活动筋骨。
“活神仙,你吃不吃?”边月提起手里大堆吃食给她看,“把糕点卤味儿都放凉了,要吃我让人去热。”
“糕点糕点!我先垫垫!”她脱下道袍,进里间换了身常服,出来时膳堂桌上已摆了热腾腾的菜肴,放着三碟糕点。
“你那副将怎么像个老妈子。”边月嗤一声,靠坐在他那铺了层上等绒皮子的椅子上看她大快朵颐。薛煜还真没说错,她当真不挑,什么都吃。
许小曲饿极,她一睁眼就沐浴焚香开始卜卦,还说今日人少能偷个懒,结果还是来了十几号人,便一直耗到午时。
他说薛煜是老妈子,也是因着前些日子还在瞿州时薛煜差人递了信,两张纸,放上面那张让她看完记得递给边月。边月接过信纸扫一眼就还给她,还好一番揶揄,说薛煜可真是面面俱到。
可不嘛,薛煜信上写的让边月帮忙盯着点她吃好饭记得添衣。
边月竟也真的跟他打配合。
如今苏星落留守瞿州,边月与她一路慢行至栎城,这几月下来,她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公子作派。
边月此人,一身讲究。
早起简单梳洗,完事练武,练完还得好好沐浴一番,再花小半个时辰重新梳洗。他总矜贵些,最喜欢穿一身广袖锦袍腰缠玉带坠白玉,懒懒散散靠在软榻上浅眠。如今到了栎城,他也是照旧。
这样的人,明明该入仕当个潇洒文官,未曾想却成了武将。
“看我做什么?好看啊?”边月撑起身撩开披风,“过来坐坐?”
许小曲手一抖,几口吃完就想跑,却被他叫住。
“跑什么?是你先盯着我看,我还以为你是瞧着我好看,回心转意。”边月打了个哈欠,桃花眼微眯,泛起薄光。
他一张嘴总是拿捏着分寸说些风月话,这是她从前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
“我还没见过你这样。”许小曲坐回椅子,自己斟一盏茶,视线移开,不去看他。他这人,怎么总不爱好好穿衣服!
她移开视线,听到边月轻笑:“那你就好好看看,再等等怕是就看不着了。”
也是。许小曲扬起手中龟甲:“可要算算?”
“算。算姻缘罢,千两。”边月命人将银票给她,随手写下生辰八字,“拿着。”
“你们怎的一问一个算姻缘!”许小曲嘀嘀咕咕,瞥见边月所写的生辰八字,猛然抬头,“今日你生辰?”
边月没应。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雪,屋中暖融融的倒真是让人困倦。他拥着狐裘翻看话本,指尖捻过书页,总觉心中空落落。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还是忘不掉那年初冬他生辰时,母亲病逝。他自小养在边府,没受过半点委屈,可生老病死,钱财无用。
那时,母亲面容枯槁,早不似往日鲜妍。
母亲问他,怕吗?
他说,不怕的。
可那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
母亲死后第七年,大凛军无人掌,他抛下安逸日子,从军作战。母亲喜欢武将,可惜了,边家世代文臣,阴差阳错才嫁入边家。
边家待母亲很好,母亲也知边家唯他一人,走前千叮万嘱,让他好生照看边家。否则,他绝不会成边家家主。
初冬不冷的,可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算上上辈子的年岁,他已有三十多年未见过母亲也再未过过生辰。
雪下大了,冬风吹得外间树枝打上雕花窗,他猛然抬头,却没看到许小曲的身影。
“出去也不说声……”他眼眸微垂,不多时略感困倦,靠在软榻浅眠。
也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有人低语:“许姑娘,公子应当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