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一胖一瘦的官差坐在一旁的茶棚里,吸溜溜喝着手上的茶水。
茶楼中忽然有了动静——“来了!”“来了来了,果然又来了!”
一个提着桶的妇人在街角出现,一步步地朝这走过来。妇人身上的青衣已经洗得发白,脸庞也是惨白,只有眼尾格外红肿。
她冷着一张脸从众人的议论声中过去,手上的水桶一步一晃,里面是刚刚洗完的一桶衣服。
茶棚里,两个官差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彼此对了一下眼神。
妇人朝着一旁的茶楼走过去,刚到门口,茶楼的伙计就拦在面前不让她进去。
他们争执了一阵,妇人说她前几天都来这晾衣服,怎么今天不给进去,伙计则是苦着一张脸,只让妇人饶过他。
妇人在门口喊着老板,茶楼老板原本在柜台那看着账簿,听到声音,忙闪到一旁的蓝布帘子后了。
妇人喊了几声,茶楼里的人也直着眼睛看她。她霍地扭过头,仇恨的目光盯着茶棚下的两个官差。
官差们拿起了手里的茶碗,吸溜溜喝着。
进不去茶楼,妇人提着水桶,来到了一棵树下。
树离地有一丈多高,一根晾衣绳从枝桠的缝隙间穿过,一头就消失在茶楼的二层。
妇人放下水桶,只提起了一件湿淋淋的衣裳,就这样爬上了树。
树下很快聚了一批人,对着妇人爬树时露出的裙底指指点点,她全不在乎,只是一心一意地往上爬。
够道那根晾衣绳后,她提着湿淋淋的衣裳,使足了劲一甩,衣裳呼呼地飞出去,又唰地落下,洒下了一阵水点。
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正对着旗杆上被捆绑着的父子二人。
两人被水洒了一身,就像两具干尸重新活过来,舌头使劲舔舐落下来的水珠。
衣裳正好落在他们头顶的晾衣绳上,又完全没有拧过,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琳湿了半根旗杆。
妇人从树上下来,又从水桶里拎起了一件衣裳。
她再往树上爬的时候,瘦官差过来,踢翻了她的水桶。
晾衣绳也突然断裂,上面的湿衣服落到地上,滚上了一圈泥泞。
茶楼二楼,胖官差收回手上的剪刀,得意一笑。
妇人手上的湿衣服还没丢出去,绳子就已经断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晾衣绳,血丝爬满了整个眼球。
旗杆上,父子俩又垂下了头,身上的水迹很快蒸发。
茶楼的人又在低声议论——
“真可怜呐,好不容易想出这个法子,现在又不能了,难道真要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被活活晒死?”
“晒死也是活该,谁让他们得罪了人!”
“就一句话也是得罪?就因为一句话就该死?”
“谁让他们得罪的是‘五斗老爷’,老爷说是雨天就是雨天,他们逞什么能,非说是晴天,现在好,要被晒死了吧!”
“可现在确实是晴天啊,连着几日的晴天,一滴雨也没下。”
“嘘!可别说了,这哪是能说的!被那些官差听见,被绑上旗杆的就是我们了……”
旗杆上,小孩低低抽泣着,不顾自己渗出黑血的唇角,低低喊了一声“娘”。
男人也用他嘶哑到不成调子的嗓音说:“春花,你回家去。”
烈日炎炎,烤得天地黯淡,连空气也是扭曲。
妇人从树上下来,她自己的唇角也是干裂的,裂出一道道口子,却没有血渗出来,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显得眼窝里的两只眼睛愈发黑黢黢。
瘦官差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盯着,有些心虚道:“看我做什么,谁叫你男人和孩子多嘴,要去冲撞府尹大人,大人说了,除非下雨他们才能走,你不如去庙里多求求菩萨,下一场雨下来,他们不就没事了吗?”
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这一府的府尹。府尹老爷和一群下属喝茶时随口说了一句天上云彩聚集,明天必是雨天。
这俩父子在茶楼下歇脚,也讲到天气,父亲笃定地说天上虽有云彩,但聚不成雨,明日还会是晴天。
府尹老爷请他们上楼,再问了一遍明天是晴是雨,这父子俩竟不知悔改,还说是晴天。
妇人开口道:“大人说的话,我一字一字都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官差悻悻道:“记得就好,别来这捣乱了,再来搞这些名堂,当心把你也捆在这里。”
妇人去了,她幽魂一样的身影从人群中穿过,她一过来,人群便自动避让,直到她走了许久,独行的身影依旧清晰。
胖官差早已回到茶棚里,喊瘦官差回去喝茶。
愣在树下的瘦官差如梦初醒,一拍脑门,赶紧回到了茶棚。
人群各自散去了,旗杆上的两人依旧被烈日炙烤,茶楼上的人也说起了别的闲话。
被女人爬过的树枝叶轻晃,凹凸不平的表皮上,淡淡的血迹蜿蜒流过。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有下雨,旗杆上的父子死于暴晒。
官差们把他们的尸体丢去乱葬岗时,还讲到了那个妇人。
乱葬岗上骨肉支离破碎,野狗和乌鸦争抢着地上的尸体,有风吹来时,都带上了一股冷到骨髓的寒意。
瘦官差从车上卸下男人的尸身,纳闷道:“我还以为那女人还会来,没想到后来就直接不见人影了
胖官差丢掉尸体,晦气地拍了拍衣裳,道:“还不是被吓怕了,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胆子,得罪了咱家老爷,怕是都不敢在这城里待了。”
瘦官差想想也是,但想到那日妇人独行的背影,又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但他见过的不平事多了去,也没把这事放心上,干完活,就和胖官差一起沿路回去。
走到半路,看到一处火光冲天,两人俱是讶异。
瘦官差:“这是哪里走水了吧?”
胖官差:“好像是葫芦巷那边,火势这么大,不知要死多少人,真可惜,咱们老爷可喜欢那条巷子里卖的豆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