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边缘有许多浮盘,来客踏上浮盘,便会自动认证身份,被带入空中的座位。汐冥却在人流中避开了浮盘,径自踩着空气向前。无人注意到他的脚下根本就空无一物,毕竟他没有高速下坠。话说回来,就算有谁留意到了,也只会把他当作一个有权有钱的贵宾——随身穿戴的反重力设备虽然昂贵又稀少,在权贵圈子里倒也不是十分难以获取的东西。
透明的浮翼顺着汐冥的衣袍下摆漫出,他沿着剧场边缘的黑暗轻盈穿行,在观众之中辨认出了不少之前在角斗场和赞助人晚宴上擦肩而过的面孔。
后台与舞台观众席彼此联通,就在舞台最下方的黑暗里。汐冥从等待升起的道具和置景幕后灵活降落,落入了那片忙碌的区域之中。他在昏暗中注视,往来忙碌的工作人员之中,同样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是角斗场里选手。他们看上去被打扮得比任何时候都光彩照人,也比任何时候都更不像人类——那些布满全身的夸张装饰让汐冥联想起人类口中的艺术品。
选手们显然都是这场演出的演员。
而在更高处的某个角落,几个赞助人模样的人正对着下方的演员们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他们身上同样有着夸张的装饰。这些人身边站着一个恭敬的中年alpha,每当赞助人们说了什么,他便通过终端向做出传达的模样。而在下面忙碌的人时不时会抬头看他。
显然,他在遵从赞助人的意志,向着工作人员发号施令。
傀先生,角斗场的十六号运营顾问,绯刃的合同是由这个人类签订的,一切赛程安排都经过此人的手。这个人也为重要赞助人和赞助人团运营着一些私人赛事和所谓的场外交流活动——查到的信息上是这样显示的。
汐冥收回目光,浮翼轻摆,转身再度升入阴影。办公室就在后台的角落的高处。门是锁着的,四周空无一人。他飘过去,手指贴近门锁,片刻后,门便开了。他与周围的阴影一同无声滑入。
办公室挺大的,桌上放了一本纤维纸读物。这年头实体文本已经很罕见了。汐冥走过去,发现那是一部名为《噬爱》的剧本。他翻了翻,剧本内容大致讲的是一位神明如何一边爱上祭品一边又把祭品吃掉的故事,中间穿插了一些□□之类的情节。无一例外都涉及鲜血和杀戮。就像角斗场的氛围一样。只是要更绮靡,也更污秽。
他仔细看了很久,最后在突兀响起的音乐声中把剧本放了下来。
办公桌后方有个隐蔽的小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剧场。那里显然就是在上演这部戏剧了。这会儿剧目已经正式开始,演员——也是汐冥在很久前遇到绯刃的那场晚宴上见过的一个漂亮的角斗场选手,这会儿正被绑在一根细线结成的网上,身上涂满了乳白色的不明物质。他原本穿得很严实的衣服正在像液体般融化滴落。与那种液体同时滴落的还有他身上的血。细线勒紧皮肤,借助人体自身的重量,正在变得像刀刃一样锋利。
有些人类确实很怪异。汐冥想。他们好像分不清□□,进食和杀戮之间的关系。又或者他们其实分得清,却一直试图把这些全然不搭边的事混在一起,试图制造一些新的,只为满足感官刺激的东西。
赞助人想要的戏剧终于顺利开场。台上传来选手的痛呼,台下是充满期待的观众。对运营顾问傀先生来说,他的辛勤工作至此可以稍微暂歇了。一切都很完美。虽然这场好戏结束之后,他名下管理的这位明星选手大概时日无多,但他作为赛事内容的策划者,拿到的酬金会很好地弥补这项损失。何况虫潮之后,想要进入角斗场的年轻人比以前更多了。他不缺资源。不过说到底,这些资源也并不属于他。所有的选手都归角斗场所有。他不过是个打工者罢了。
他做这份工作已经二十几个标准年了。在最初的某些时刻,过于超出一般人认知的事情还会稍微刺激到他的良心。但傀先生很快就意识到,在角斗场,良心对一个决意谋求好生活的打工者来说是一种负资产。所以他现在选择用一种更理性客观的方式看待自己负责的这些选手。
是角斗场逼迫他们签下了合同么?当然不。
他们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么?当然也不。
所以一切都是合理的。对选手来说,这只是一份风险与收益并存的工作。从某个角度来说,角斗场的存在甚至帮助了这些走投无路的omega——它的存在给了他们获取高额收入的机会。而在他们原本的生活里,这样的收入是不可想象的。
傀先生认为自己甚至算得上在做好事。
这份好事让他拥有了不错的收入,在约尔纳城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和真正的权贵当然不能比,但不夸张地说,他的收入比这里的一些赞助人都要高。
这就挺好的。当然啦,他所取得的一切都源自于他的能力。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这是公平的,就像角斗场的规则一样公平。
中年alpha迈着轻松的步伐向办公室走去,思量着在这场戏剧落幕之后,怎样策划下一场广受欢迎的私人赛事……直到他打开了门。
本应上锁的办公室里有一个陌生人。
傀先生深感意外,却并未惊慌。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角斗场的赞助人里不乏权贵。权贵么,或多或少都有些特权,也或多或少都有些傲慢和不讲规矩。
搞到电子锁的权限对那种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只需要雇佣到一个技术过硬的黑客。
所以他非常沉着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
是个高挑白皙的年轻alpha,气质优雅随性,外貌十分精致美丽——毫无疑问是基因手术的杰作。衣服是白色长袍——虽然样式符合上等人眼里的体面,但真正的有钱人从来不穿这种素色。独自一人——那意味着这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大人物身边永远一大堆安保。戴着一个款式普通的终端——彻底的普通人。
总之这大概是个小有资产的富裕人家少爷,或者某个行业收入不菲的打工者。年轻的赞助人里大都是这种人。傀先生很快就做出了最终判断。
于是他向来客露出谨慎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鄙人是角斗场的十六号运营顾问傀,该怎么称呼您呢?”
肖。对方这样回答。
“那么肖先生,您特地取得鄙人办公室的进入权限,究竟有何贵干呢?
汐冥简单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在听完他的诉求后,这位运营顾问的神色从警觉而不失恭敬,变成了恭敬中隐含敷衍。
不过他倒是仍然非常详细地向汐冥说明了角斗场的退出规则。角斗场的选手按照积分拥有不同的排名和等级。临时退赛的退赛金,最低是200万信用点……这是建立在选手刚刚进入角斗场,或者一直以来积分很低的情况下。如果是排名靠后的明星选手,临时退出某一场比赛的最低退赛金是2000万,条件是事后要参加一场临时赛或私人赛。排名越是靠前,事后要参加的补偿性赛事就要越多。如果不附加条件,最低退赛金将升至8000万。
在汐冥指出规则的不合理之处时,这位顾问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狡猾的诚恳。他指出,与其让选手退赛,不如进行持续的大额赞助。
汐冥沉默地听着他天花乱坠地描述大额赞助的优势,怂恿自己持有多个赞助人身份,乃至向角斗场贷款……这位运营顾问喋喋不休地告诉汐冥,从赞助人的角度看,为选手支付退赛金是多么不值得。毕竟人类的喜恶来的快去的也快,角斗场上的选手也是如此。旧人会去,新人会来,没必要只认定某一位选手云云……
对方的话语太过冗长,直到汐冥打断了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退出角斗场的条件。
没想到对方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宣称生命无价。
汐冥盯住了alpha的眼睛。
运营顾问的笑容在他的注视下变得僵硬,结结巴巴地劝说他不要生气,并开出了所谓的可谈价码,比如提供更多的选手替代退出的选手,或者为角斗场提供经营上的便利云云……当然,即便满足了这些有利于角斗场的条件,也依然还是要支付违约金。最低违约金是三亿信用点,上不封顶。
每一位选手在签约的时候都看过了法律文书,文书上把退出条件都写得很清楚,选手签约,就意味着他们认可了这些可怕的条件……总之一切出自选手的自愿,角斗场并未强迫……运营顾问不断这样强调着。
喋喋不休的借口和解释再听下去也毫无意义,所以汐冥礼貌而平静地起身告辞,向剧场走去。
以他在角斗场消费的赞助金额来看,他原本是没有资格进入这个剧场的。不过凡事都能变通,他从一个不久前破产的赞助人手里买到了这场戏剧的票。
那是个后排角落的座位,他坐下时,台上正在进行激烈的角斗。据那位名为傀的顾问解释,这场戏剧表演是由核心赞助人发起的,一种特殊的私人赛事。选手需要争夺祭品的资格,而几位神秘赞助人则在这场表演中轮流扮演神。
角斗很快以死亡告一段落,尸体被拖了下去,接下来神便上场了。
汐冥耳畔尽是其他观剧赞助人的窃窃私语。有人抱怨这种程度的私人赛事实在太过火了,回去会做噩梦。也有人沉浸在某种超越底线,窥见黑暗深处的兴奋之中。甚至还有人在一本正经地讨论剧情。大概是批评剧情荒诞,神为什么要借助人类生孩子,听起来简直像是森罗教教徒写出来的意淫……
唯独无人在意死亡。
以汐冥对人类艺术浅薄的认知来看,这是场蹩脚的表演。但这场戏剧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表演。
感官的强烈刺激让整个空间里弥漫着鲜血和信息素的味道。
这里的人类沉迷于这种刺激,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他们借表演的幌子对无法反抗的同类为所欲为,把虚假和真实扭曲在了一起。
真奇怪。汐冥想起自己刚刚在办公室中对傀先生说的话。赞助人可以对选手为所欲为,但却不能自由地让自己赞助的选手永久退赛。
这里的规则如此……运营顾问如是说:所有人都得遵守……
汐冥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那个污秽丑陋的神。
很遗憾,他不是人,他在规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