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衡很清楚,沈灵均对李长乐的感情,比之他与何秀红对李长乐的感情,只多不少。他和何秀红尚且悲痛的难以自抑,沈灵均此时心里得有多难过?戚玉衡怕沈灵均把情绪都压在心里,最后把自己憋坏了。
戚玉衡迫切地想说些什么,打破二人间这凝固的、压抑的、难捱的沉默。就在戚玉衡绞尽脑汁措词的时候,沈灵均开口道:“玉衡,长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杀他的凶手和3.18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戚玉衡想了想,说:“我不是警察,查案的事,我不懂,不敢断言。但是,3.18案的凶手之前一直针对的都是学习成绩非常优异的男高中生,说明他对这类人怀抱着特殊的情感:憎恨,或是嫉妒。而他们优异的成绩,大概率就是引起凶手负面情感的导火索。但是长乐的成绩很普通,照理来说,不应该成为3.18案凶手的目标才对。”
沈灵均点点头:“我也这样想。”
“但我想不通。如果是单纯的仇杀,为什么要用和3.18案一样的手法来杀人呢?他们又是怎么得知3.18案隐秘的呢?长乐又是怎么招惹上这么穷凶极恶的人的呢?我想来想去,和长乐说得上有仇的人,只有那几个霸凌他的同学罢了。但那几个小混混我见过,就算再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杀人碎尸。”
沈灵均说到这,再度沉默下来。良久后,他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长乐才惹上这样一遭祸事?”
戚玉衡猛地转头看向他:“沈检,你说什么呢?!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沈灵均对他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我是认真的。长乐没什么仇人,我的仇人却不少。因为我是重案检察部的,接触到的大多数犯人……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的亲属、朋友中,不乏对我的量刑建议不满的人。这也是我当年会挨刀的原因。我在想,会不会是有人为了报复我,选择对长乐下手?”
戚玉衡脑子飞速运转:“我觉得不可能。你之前说过,知道你和长乐关系的人并不多,除了家人就是至交好友,凶手怎么可能知道你与长乐之间的关系?如果凶手是和你有仇,为什么要……要碎尸、还是用与3.18案同样的手法碎尸呢?长乐的那个样子……凶手要么和他有深仇大恨,要么是纯粹的心理变态。”
“而且,一般人想寻仇,想报仇,喊打喊杀,都是直接奔着仇人去的。如果凶手真的和你有仇,大概率也会直接针对沈检你。绕一个大弯子,去杀一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不伤你身只伤你心,这实在不像是一般人会有的报仇思路。凶手怎么就敢肯定,你一定会为长乐的死伤心欲绝、肝肠寸断,让他一解心头之恨呢?”
听完他的话,沈灵均轻轻点着头:“……你说得有道理。我就是担心——我很——万一——”
沈灵均似乎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他垂着眼,密匝、乌浓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睛,戚玉衡于是再无法透过这扇窗去窥探他的内心。
“我——当年——十几年前,李大哥下葬的那一天,我在他坟前上香的时候,我在心里发誓,我会把他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爱、将他的父母当做我的父母一样来孝顺。但其实我没能做到。他们一家老小在安门的时候,过得并不好。我虽然每次放假都回去看他们,但那匆匆几眼,能看得到什么?直到他们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走投无路求到我这里,我才知道他们的处境。”
“我……我以为,带他们来容州,是件正确的事。毕竟,容州教育条件好、医疗条件好,小的需要上学老的需要养老……容州房价高消费高,但我有钱,这些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障碍。但……我把长乐带过来了,却没把他保护好。我是不是……不该带他们来容州?”
戚玉衡语气恳切,再一次重复道:“沈检,长乐的死跟你没有关系!凶手大概率不是你的什么仇人,他杀人,是因为他自己道德败坏,与你无关啊。”
沈灵均低着头,像是忽然对自己的鞋起了兴趣:“我弟弟,我小表弟……是我小舅的儿子。我有两个姨妈,两个舅舅,大姨和大舅生活在老家安门,小姨和小舅生活在容州。因为同在容州的关系,我和我小姨家的表妹、小舅家的表弟,自小关系就比较好。”
“我小表弟,从小就很听我的话,特别亲近我,我说什么他听什么,比他父母的话都管用。我小舅和我小舅妈都说,他是我的跟屁虫。到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也上初中了。但那个时候,他对我就没有以前亲近了,我大一那一年过年,他见到我都不愿意跟我讲话。我一开始只以为他是青春期,害羞了,叛逆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他对我的疏远,不单全是青春期到来的缘故。我小弟那个时候学习不大好,而我呢……恰巧学习不错。除夕夜那天,我小舅和舅妈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对我小弟说,让他向我学习,不要贪玩,用功读书。我小弟那时候表情就……很不开心。我当时注意到他的情绪了。但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随口劝了我小舅小舅妈几句……其实那时如果我多和他们聊聊,就可以了解到,他们当时的心理有多偏执。”
“过了年之后,春天,五月份,我小弟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当时在上课,没接到。我下课打回去的时候,电话是我舅妈接的,她说之前的电话是我弟弟玩手机不小心乱按出去的。我觉得很奇怪——那天是周二,我弟弟应该在上学啊,为什么会在家里玩手机?我舅妈说因为他生病了,在家养病。我当时就觉得她运气怪怪的……但我没深究。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再然后……就是那个暑假。那年暑假,我刚回到家,我母亲就告诉我,说我弟弟疯了……物理意义上的疯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弟弟从去年开始就沉迷电脑游戏,对我舅舅舅妈撒谎,嘴上说去同学家做作业,但其实是去网吧打游戏……我小舅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都不管用。”
“于是我小舅和小舅妈就做了一件昏了头的事。他把我弟弟送到那种……宣称是‘全封闭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去了,因为那个学校宣称可以戒网瘾,可以让孩子服管教……我舅舅后来说,他希望这个学校可以把我弟弟变成像我一样的……好孩子。”
“那个学校的管教方式就是,虐待。身体上的虐待,精神上的虐待……有非常非常多的折磨人的方式。我弟弟就这么活生生的……被折磨疯了。他不再说话了,但经常尖叫、摔东西砸东西,偶尔还打人、咬人……在精神病院住几个月后,他瘦得皮包骨,一米七四的人只有不到九十斤,我外婆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接回了老家。”
“我于是也跟着回了老家。他出事那天,我陪我外婆去集市上买东西。我外公去后院摘菜的功夫,他就跑出家门了。我回来的时候,正巧听见村里的人在喊,说是徐家的疯孩子跳河了。”
“我就立刻跑过去……我自认水性还不错……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就跳下去了。但现在想想,”沈灵均笑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十九岁的自己:“那会年纪太小、太稚嫩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我根本没有水中救人的知识与经验,只是普通的会游泳而已。我弟弟的衣服浸了水后,整个人变得非常重,完全不像是九十斤的人了,我根本拖不动他……他又一直在不断挣扎,根本不顺着我的力气往岸上游,甚至还努力地想挣开我的手。”
“他是真的……很想死。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神志是否清醒,但我很确定,当时,他是真的很想死。”
“很快,我也没力气了。李大哥来救我,救上了我,他又再次下水……结果和我弟弟一起溺死在了河里。”
说到这,沈灵均终于抬起头,他看向戚玉衡:“我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复盘了无数遍,怎么想都觉得,这桩悲剧其实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过年的时候多跟我小舅夫妻聊聊、如果我在接到我弟弟电话之后刨根问底一些,或是,如果我在发现我小弟跳河之后不要不自量力、在明白他的死志之后主动放弃……至少,李大哥不用死。”
沈灵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真切的迷茫:“为什么,我在每一个重要的环节,都做了错误的选择?”
“如果李大哥没有死,他和杜菲应该不会分开,长乐会有个幸福的家庭,虽然可能会有点贫穷,但至少,但至少,还活着。他一定……一定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