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太好的是,”他一边回忆一边说话的时候,眼神是放空的,像迷路的小动物一样仰着头,手指也在无意识地摩挲我的发丝,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在一颗一颗积蓄砂砾,“每次我都以为你爱上我了,醒了发现是做梦。”
“所以你……”要开口比我想象中还要艰难,我觉得嗓子干涩,喉咙发堵。
“嗯,”他平静地重复,“我已经试过了,很多次、很多次。我做不到。”
……我感觉瞄准他的尾巴有如千斤重,进退维谷。
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沉默了很久,他也不催促。直到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间悄悄探了个头,冷冷清清照在巷子里的积水上,像一面界限分明又暧昧不清的镜子,倒映着掉在地上装了睡衣的纸袋。
微凉的夜风吹过,后背顿时有点发冷。我转了转手腕,他还是攥得很紧,捏得手腕处出了一点汗,湿润润。
“放手。”我开口。
“思考了这么久,就想说这个?”
他笑出了声,宠溺地看着我,像在惯事一个胡闹的孩子。见我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全然不顾他的禁锢,开始加大对抗的力道,他笑着摇摇头,伸手握住了我的尾巴。
“单纯的威胁对敌人没有用,命令也是,大多数时候只会适得其反,”他耐心地教导着,蓝黑色的三叉戟在他手中完全就是一柄杀人凶器,瞄准了他自己的喉咙,“想改变对方,要直接刺下来,朝着这里,才能在敌人出手前悄无声息带走他。”
“……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
“总是用自己威胁我?”
“杀你做什么?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我觉得又委屈又难过,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就觉得眼眶发热,心里堵得要命,不知道是在为谁心酸,“我不爱你,你就是我的敌人了吗?我又不讨厌你!”
我别过头,“……你让我离开一会儿,我想去静静。”
“然后呢?你还会回来吗?还会来见我吗?”他同样别过头,亲了亲三叉戟上狰狞的尖刺,笃定地开口,“你不会,你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你觉得逃开就是最好的选择。”
“……”被说中的我无言以对。
“想都别想,”他微笑着说,“既然你不知道怎么选,那就我来替你选。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祈求地望着他,希望他能放过我。太沉重了,这份无法回应的感情能将任何一个人压垮,可我帮不了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有喜欢的人,容不下其他人,我做不到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没有机会了,小刀,”眷念地摩挲了一下尾巴,他轻轻放下它,怜悯、又带着怜爱地看着我,像是神像居高临下地看着忏悔的罪人,“我给过你选择权了……两次……你本可以糊弄过去,我可以配合。”
“我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即使不愿意喜欢我也可以……只要让我看着你,什么都可以,我接受。”
“——但是你不要沉沦,你要真相。”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再沉浸在与自己无关的经历中,”他的声音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甜蜜,我望着他缱绻的举动,仿佛看到一根脆弱的锁链,自他系着Choker的脖颈延展而出,缠绕住我的心脏,“没必要做梦了,我们可以去创造新的回忆。”
我觉得有点无力,“……我喜欢的不是你。”
“即使这样,还是不愿意骗我?”他温柔地接受了,就像接受了告解者苍白的辩解,“也可以,这么坦诚的你,同样也很可爱……可爱得有点残忍。”
我已经回答不了他了。
不是无言以对,而是我真的感到了四肢无力。
弓起的腰在往下塌,手腕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曲起的双腿开始打颤,尾巴不稳地晃了晃,吧嗒垂落在地面。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瘫成一滩水,软塌塌地往下滑,被他稳稳接在怀里。
红线接触不良般闪烁了一下,在空气中湮灭。
“但你已经飞不走了。”他说。
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勉力运作浑浑噩噩的脑子,我感到自己被一只健壮的手臂轻松捞了起来,抱着孩子那般怜惜地抱在怀里。紧紧的、稳稳的,如同抱住了一汪融化的月亮。
细碎的链条垂了下来,我用涣散的目光注视着镶嵌在上面的月光石,看它反射着一点蓝光,像温柔又无情的月光,泠泠地照在交握的双手上。
啊,原来……
“两个世界不一样,要仿制出跨世界的特效药,技术上有些难实现,有一味原材料实在找不到,好在找人研究后,发现能用晒干后的石榴籽代替。”
像是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他耐心地为我解释着,松开了一直握着我的那只手。我终于注意到,交握的指缝间泛着一点湿润的水光——曾以为那是因为争执出的汗,实际是特效药残留的喷雾。
难怪,怎么扯……也不肯松手。
“原材料改了,副作用也不太一样。那款药是在使用后,会让人困乏多眠,而我手里这款……只要是下城区的人都知道,它的药效跟副作用成正比,所以没有人在大街上使用,除非想从此长睡不起。”
“嗯,药量不多,但还是起效了。”
沾着湿气的手指捏开腮帮子,查看了看被咬破皮的舌头。
“你已经很有戒心了,可惜还是不够。”
眼皮发沉,思维越来越迟钝,我木然地看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袋子,勾在手上,抱着我往巷子深处走去。阴影吞没了我们的身影,月光也照不进的地方,连月光石也黯淡下来,只有他的眼睛,依然在不依不饶地燃着火焰般亮丽的红。
“……你不该相信秦彻,无论是哪个秦彻。”
“一旦他与你的目标相悖,‘秦彻’就会成为你前进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曾经让人觉得可靠得像家一样的胸膛,竟然也会有让人觉得有如囚笼的时候。细长的链条荡在半空中,发出细碎的响声,像一层又一层的镣铐,囚住了我,也囚住了他。
“给好孩子说个睡前故事吧,一个有关石榴的传说。”
皮靴踩在积水上,溅出轻微的水花。
“传说中,冥王哈迪斯被丘比特恶作剧的爱之箭射中,爱上了春之女神珀尔塞福涅。但珀尔塞福涅被她的母亲德墨忒尔藏了起来,于是哈迪斯设计让珀尔塞福涅摘下了水仙花,将她抢夺为自己的妻子,并在德墨忒尔带走她之前,诱骗她在冥府吃下了六颗来自冥界的石榴籽。”
“然后,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吃下冥界的任何食物,都会将人永远与冥界联系在一起。即使她当时离开了冥界,被爱她的人救走,但她最终都还是会回到他身边。”
血月般的红眼睛垂下,专注地望向我。
明明捕获了垂涎已久的猎物,他看起来却并不喜悦,反而平静到有些悲伤。鸦黑的睫毛浅浅覆着眼瞳,浅浅的光晕在眼中流转,柔和得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最后一个问题,”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发现我不是他的吗?”
我无法回答。但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发泄着情绪,像是已经相当习惯这种发问后,却无人回应的情况,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就自然地接上了答案——
“——是你不再叫我秦彻的时候。”
“睡吧,小刀,”男人抬起头,望了一眼巷子外冷清的月亮,月光在他眼底粼粼波动,纯净得像这个世界上最名贵的红宝石。而他垂下眼睛重新看向我的时候,那道光就无声地从眼中熄灭了,“我会守着你,不会让你长睡不起。”
月光石在眼前轻轻晃着。
晃着,晃着,终于被黑暗吞没最后一丝光晕。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