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往南走,就能到岭南,虽然一片蛮荒、还有毒瘴,但却有最大最甜的荔枝!你们知道荔枝吗?那可是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吃到的!”有人接着说。
“我要一直往东走,走到海边,坐上船再也不回来。”
有人哈哈笑起来:“只要别往北走、跑到突厥人地盘就行!”
她们怀揣着锋利的锐器,沉沉陷入这样绮丽的梦。
武源几乎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郑府就缓缓驶出四驾牛车,朝城门方向驶去。
武源见状赶紧带人悄悄跟上,一直跟到了荒无人烟、一马平川的城郊——经常尾随人的都知道,这种时候就不得不拉开距离了。
所以,他来晚了些,也是能理解的吧?
田埂的雪化了,成片成片的血水如红绸一般,从地头铺到野间。
他面前的这群女郎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有人头发凌乱地散披着,跌坐在血泊之中大口喘着气;有人被刀剑划破了衣裳,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来;有人悲恸地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着;有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姊妹,沉默不语……
但当看见武源等人到来的一刹那,她们还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警惕而凶狠地扫视过每一个人。
“我们没有恶意。”武源松开压在腰侧佩剑上的手,也示意身后的士兵们放下武器。
“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阿依那站在最前头,仍然高高举着手中的剪子。
“我们是灵真公主的府卫,”武源举起手,“公主令我等在暗中保护你们——殿下要见你们。”
“为什么?”
“殿下听说了你们的遭遇,觉着你们该救。”
不是因为心生怜悯而“想救”,也不是因为有利用价值而觉着“值得救”,只是因为在这错乱的世道之中,仍有一些东西不应泯灭,比如正义,比如自由。
“我怎么知道尔等不是来骗我们回京,以此好将我们交到郑炎手中或者官府?”
“我们不是普通的护卫,我等若真想将你们交给郑炎或者官府——都无需我身后这些人,单我一人就足矣。”武源冷静地替她们分析说。
“……”
阿依那手中的剪子仍未放下,她半信半疑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飞速地思考着,她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不能随便做出决定带着姊妹们一同送死,她必须像铁盾一样坚不可摧。
可她还是没能克服软弱。
“珍娘……珍娘快不行了!”
当这个声音响起时,她本应该冷静缜密地分析,展现出自己最大的价值,好让对面非敌非友的家伙找来大夫为珍娘诊治,但她还是没能做到,她几乎是一瞬间慌了神:“求你了……带她去找大夫!”
她不知道自己无需因软弱而愧疚,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人能真正地克服软弱。
武源领进来了一群狼狈的女郎。
其中有的甚至连脸颊溅上的血都没有擦,有的干脆连身上的血衣都没有换。
这让李知节格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牙婆格外凶悍吗?
武源凑近解释了一番。
“……”
李知节自认不是个嘴笨的,但她此刻的确说不出任何话了——五味杂陈的情绪如同海浪般朝她扑来,叫她不敢用力呼吸,甚至无法张开双唇。
她们也在打量她,似乎是想透过她和善的皮囊,检验是否拥有一颗表里如一的心。
“……抱歉,”她终于还是扬起嘴角,“我的人来晚了,叫诸位受了苦。”
“我们是为了自己,如何称得上‘受苦’二字?”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意。
她们也不清楚,明明不久之前自己还与府卫拔刀相向,而此刻却轻易地丢盔弃甲,毫无理由地对眼前的人生出信任来。
也许是因为同为女子,也许是因为她们曾深深感受过女性间的温暖与善意,所以当再次面对女性伸出的援手时,她们轻而易举地卸下心防。
“城郊那些尸体我会派人去处理,你们不必担心,”李知节带了些安抚意味地笑了笑,“这间布坊尚无人经营,我瞧诸位娘子秀外慧中、眼明心亮,不如便留下来帮我打理一二?”
瞧见她们面面相觑,李知节又补充道:“我就住在隔壁,没有人敢前来打扰,就算郑炎亲临,没有我的手谕,也一样进不来。”
暖阁静了下来,她没有催促她们立刻给出答案,只是看着她们在静默中互相递着眼神。
半晌,有人用胳膊肘怼了怼旁边的同伴,于是同伴怯怯地开口:“我家以前就是开布坊的,我会染布……”
“我阿娘以前是京中有名的绣女,我虽不及,却也自诩有几分真本事!”
“我可以给大家做饭!”
“我什么都不会,但我可以慢慢学!”
“我会唱曲,以后我天天唱给大家听!”
“光唱歌,不干活啊?”
哄堂大笑,好似曾经的苦难被一笔勾销。
李知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蒲苇纫如丝。
可蒲苇从来不是因为爱情或者身为人母才会变得坚韧无比,
蒲苇坚韧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它本就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