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一如既往不忿于穗穗,凤眸斜睨。仆从拿来火把,她也挑挑拣拣,故意选了一把火光最微弱的递给穗穗。
安平郡主看在眼里,笑得无奈,站到穗穗和慕容清之间,将两人隔开。
看见穗穗穿着她送的彩凤锦袍,安平郡主会心一笑,纤纤玉指替穗穗理顺衣领上的盘口,目光温柔得不像话,
“婕妤怎么没戴那条狐狸毛的围领?晨起风大,不冷么?”
穗穗突然有些恍惚,这样的话,她只在以前冬天去学堂时,听娘亲讲过。她有些不敢看安平郡主的眼睛,
“那条围领太漂亮了,怕弄脏。”
漂亮,但不属于她。
穗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时也不是胆怯的性格,但只要一沾上安平郡主,她只想低调再低调,害怕别人觉得她不自量力、争抢风头。
慕容清的嗤笑声在一旁响起,“她那么小的个子,哪里撑得起挽风姐姐的华裳。”
穗穗哑了哑,这话倒也没错。
安平郡主回过头去,笑睨一眼,制止了慕容清的挑衅。
“好了,时辰到了,我们快上去吧。”
穗穗在安平郡主的目光示意下,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登上祭坛。
北风呼啸,在耳边卷起隆隆声响。坛上视野开阔,整座平城卧在脚下,天边山脉连绵,如诗如画。
四位引火神女手举火把,走向火架。
那是一座两丈高的四面铁架,缠绕铁丝,涂抹热油。齐腰的地方,分别支出四个巴掌大的小台面,方便放置火把和铸造金人。
穗穗用火把引燃自己这一侧的火架,抬头一瞧,才发现她这面,正对平城行宫。
中轴线上是一排齐整的槐树枯枝,枝尖覆雪,像慕容远口中的细碎白花。延伸到尽头,是行宫高台。
一个月前,她还在那头,望着这头,和慕容远共沐了一场温暖的朝阳。
人总是喜欢在悲伤时,去回忆曾经昙花一现的欢愉,哪怕心像针扎一样疼,却饮鸩止渴、舍不得挪眼。
这一个月来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穗穗脑海,耳边是礼官平白无波的祝文,
“承天之神,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
没日没夜的誊抄背诵,穗穗早已将祝文烂熟于胸。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跟着念诵,目光却一刻都没有从行宫那头离开。
明明一个月前还好好的,明明她也曾离幸福那么近那么近,咫尺之遥。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想不明白。
身边,宫娥来往,姿态端庄,脚步轻盈,穗穗迟迟回不了神。
直到一股烧焦味道引起她的注意,低头一看,她一手持铁锹,一手握金人。那股烧焦味道就是从金人身上传出来的。
是她用小铁锹给铸好的金人脱模时,不小心将整个金人都敲裂开。还没定形的金属溶液,碰到了从裂痕钻进来的空气,发出刺鼻的味道。
穗穗哀叹一声。看来,力气太大,也并非好事。
金人搁在支出的小台面上,整座铁架都受到震动,摇摇晃晃。
穗穗腾出双手,扶住铁架台面,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报废的金人。
金人象征着平安康健,完整的金人有圆满的意味。可她却在皇帝寿诞这么重要的场合,把金人弄裂了,穗穗想想就头皮发麻,不住责怪着自己分心。
慕容清站在她的左手边,嗅到异味,立马看来,脸上是终于抓住把柄穗穗的欣喜,“好啊婕妤,你是何居心……!”
可是,话音未落,就被一声轰然巨响掩盖。
摇晃的铁架,不堪重负,居然从中间断裂崩塌。
四根两丈铁柱向下倾倒,砖石铁架从空中坠落,上面还残留着火星,焰光在天空划出弧度,像是繁星坠落。
穗穗惊呆了,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力气会大到这般地步。慕容远搭了几个月的铁架,居然能被她顷刻掀翻。
周围乱作一团,尖叫声,咒骂声,求救声,此起彼伏。礼官仆从宫娥,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奔逃乱窜,往角落挤,躲避着即将砸下的铁架。
穗穗尚算镇定。她看得很清楚,铁架是往安平郡主那一面倒下去的,正打算往反方向躲,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一把,径直往安平郡主扑去。
铁花大片大片往这侧倾落。穗穗感觉有灼热的星点落在身上,仅仅是一小点,裸露在外的一小片皮肤,瞬间没了知觉。要是被整个铁架砸中,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来不及去看是谁要害她,穗穗赶紧辗转腾挪,企图找回平衡。可奔逃的人群裹挟着她,越发把她往铁架倒下的地方推挤。
她被迫越来越靠近祭坛边沿,直至悬在栏杆边,祭坛底下的场面映入眼帘。
她看见,宾客早已轩然大波,几顶明黄轿撵载着帝后太子匆匆逃离。
她看见,护驾禁军持枪携盾往祭坛上赶。而冲在最前面的,居然是慕容远。
他一身朱红袍,将乌压压的玄羽禁军远远甩在后面,格外显眼。火光映红他的面庞,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似在咒骂。
穗穗悲哀的笑了笑,八成又在骂她了。
百级台阶,几个眨眼,慕容远就蹿了上来。
然后,穗穗就看着他,看着自己不远万里来嫁的夫君,
径直越过自己,毫不犹豫的护住了她身后的安平郡主。
……
穗穗已经不记得那一刻心中是什么滋味了。最后,是她练了十几年的身手,救了她自己。
起跃落地,再回神时,铁架静静躺在脚边,将她和靠在一起的慕容远安平郡主两人隔开。
一切都尘埃落定。
铁架上残存着星星点点的小火苗,静静燃烧着。地上、树上、人身上,到处都飘扬着一小缕一小缕青烟,视线灰蒙蒙一片,像极了战后狼藉的废墟。
一场只有穗穗惨败的战役。
慕容远蹲在安平郡主跟前,仔细检查着她手背上的一处擦伤,心疼的模样,让人看了无不动容。
世界仿佛沉寂下来。
良久,安平郡主从慕容远身后抬起头,看向穗穗,“宋婕妤……”
她的面颊铺上一层烟灰,原本意气风发的眉眼,变得局促不安。
穗穗明白安平郡主的欲言又止,但其实,这件事并不怪她。危急关头,所有人都只会遵从内心最真实的反应。
听见安平郡主的声音,慕容远才后知后觉回头看向穗穗。
他的眼眶猩红,有一刹那,充满懊悔自责。但又在看见穗穗完好无损之后,渐渐熄灭温度,带上审视的意味。
“没伤着就好。”他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跨过铁架走来穗穗这侧,将穗穗从地上一把拉起来。
那些被火星灼烧的皮肤,此刻终于爆发出汹涌的疼痛,疼得穗穗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往下流。
慕容远脸色沉冷,他绷直唇角,一言不发,替穗穗抿了抿眼泪或许是他最后的耐心。
他将穗穗交给春杏,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向坛下复命。
骄阳似火,慕容远的背影璀璨刺目,渐渐融成茫茫天色里朱红一点。
穗穗望着他,直到再也看不清,泪水决堤般落下。
这件事不怪安平郡主,不怪慕容远,不怪任何人。要怪就怪她自己。她怎么,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个人呢?
片刻后,春杏走上前,扶着穗穗沿台阶缓行,嗓音哆嗦个不停,
“三爷让我们先去行宫,等他回来。公主是他的婕妤,若真有什么……若真有什么,他肯定会帮公主摆平。”
祭坛下,车马乱成一团,人群奔走相拥,涕泗涟涟,感叹着幸存。看到穗穗走下来,这些北燕的高层权贵瞬间变了脸色,竖目含怒,像是一头头草原上的狼。
这种时候,她们能依靠,似乎只有慕容远。
可她真的能依靠他吗?关键时刻,他甚至不会救她。
穗穗觉得自己好矛盾。因为父皇对娘亲的冷落,她比一般小姑娘更早熟,早就懂得,婚姻和男人是靠不住的。
她原本就没有对慕容远抱有任何期望,但不知为何,看见慕容远抛弃她,她依然感觉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