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茶明白,一个不具有力量的孩童反抗世道和大人的方式,往往是自毁的。
“我母亲死后,叔父心怀愧疚,落发为僧,法号玄慈。我因为叛逆,被父亲逐出家门,扔到灵禅寺,同叔父一起生活。第二年,玄武门生变,圣人御极,将我召入宫中。他问我想不想报仇,我说想,于是我加入了少年营。”
“少年营?”
“圣人选拔人才,勋贵清流参加科考,寒门凡夫可投武举。还有一条路,便是少年营。少年营里的人,出身更为卑贱。有人来自罪臣之家,有人来自九流门户,科举无路,武举无门。读书须用功,练武须用力,可少年营里的人想要出人头地,是要搏命的。我们被训练成刺客、谍者、暗探……为了大唐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贺小茶的心提起来:“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于少年营苦修十年,六年前加入照夜楼。三年前,我击败了照夜楼的楼主,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成为了新的照夜楼主。”
“照夜楼……”
“照夜楼是先帝所创的暗探机构,探听天下消息,诛杀天下恶人,只遵圣人调遣,凌驾大理寺与刑部。就如同当年我阿娘因巫蛊诅咒先帝被告发,明明漏洞百出,换做大理寺与刑部,都要细细搜查盘问沈府众人。可照夜楼只凭先帝一道口谕,顷刻之间,便将我母亲收押下狱。这就是照夜楼,敬它的人说它是大唐的利剑,怕它的人说它是帝王的鹰爪,恨它的人说它是皇权的走狗。”
贺小茶深深凝望着沈钦:“所以……”
“所以我成为了我曾经最恐惧、最憎恨、最厌恶之人。”
贺小茶沉默下来,她心头一阵一阵地抽痛,为沈钦。
“年年,我心中长恨历经十数年,从未有片刻消弭,我恨沈鸿、恨吴香、恨已故的先帝,我要的从来都是血债血偿。这样的我,你会……怕吗?”
沈钦的问句中间有片刻停顿,是因为贺小茶伸出手,再次拥抱了他。
“年年……”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贺小茶道:“沈钦,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折磨自己。如果做不到宽恕,如果唯有恨意能渡自己,那就去恨。只要能让自己活下去,总是好的。”
沈钦闻言,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紧紧掣住她的肩膀,目光燃烧出无尽的渴望:“那你会陪着我吗?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讨厌我、离开我,对吗?”
沈钦如今的样子堪称失态,若是之前他这般问贺小茶,贺小茶一定会仓皇失措。
可如今贺小茶寻回了当年的记忆,那经历过的苦难一股脑注入她的魂灵,作用于她的根系,她一夜之间成长许多。
她的心中,何尝没有恨,她恨将他拐走的面具男,也恨虐待她的刀疤脸,如果此生有机会再见他们,她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才解气。
她理解沈钦,于此同时,童年相伴的记忆被唤醒,她重返长安以来与沈钦的相处也历历在目,面对沈钦时那些心悸的瞬间曾让她恐惧、让她困惑,可如今再看,她已经明白了。
这一年来,沈钦同她朝夕相处,数次相护,配上他天下无双的皮囊,说不动心,是假的。
心动之人一双灼灼星目此刻就这样横在贺小茶的面前,乞求她的理解与陪伴,她本能地愿意为之赴汤蹈火。
所以哪怕理智告诉她,以沈钦如今的身份,他们很难有什么未来。
但她还是认命一般的闭上了眼睛:“会,我会一直陪着你。”
再睁开眼时,沈钦灿烂如孩童的笑容落入她的瞳孔。
他的眼睛里似有星河,于是她的眼睛里也有了星河。
……
次日,是沈钦要去太极宫面圣,清算昌国公府的日子。
贺小茶大梦未醒,大理寺便来了人,说张墨韵枭首在即,死前想见她一面。
也好。
贺小茶很快做了决定。
她也很想知道,张墨韵为什么要害临川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