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面对这一切,确实很痛苦。不是吗?
温情酥软了她的恨意,恐惧逼退了她的勇气。
宫乐抬头,撞进了一堆面露好奇惊恐怀疑惊讶排斥的眼神里。
在一双双眼睛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窒息。
人来人往的县立医院门口,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零星几个护士把她围成了被参观的动物。
“她刚刚在干嘛?”
“吐了,然后玩灰尘呢。”
“疯了吧。可惜了一个小姑娘,怪好看的。”
“她的护工呢?”
……
过不去了。
宫乐僵硬地拿着伞,像烫手一样把病历本甩出老远。
她没病。拿什么病历本。
但是过不去了。
宫乐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又被人群逼退了回来。
过不去了。
她拿伞去打前面几个人,又被堵了回来。
几个人嚷嚷着,“这个病人打人了!没人来看看吗?!”
“护士呢!护士在哪里!?”
她没病!
宫乐猛得扭头,凶狠地去瞪那几个瞎嚷嚷的人。拿着伞就要往他们身上打,打退了几个,又上来了几个。不知是谁抓紧了她的伞,一个用力,伞被甩了出去,宫乐向后一个不稳,跌倒了。
她的伞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传啊传。
“哟呼,小美女的伞啊!你们谁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美人的伞就一定是香的吗?我嗅嗅……”嬉笑的。
宫乐恨得咬牙,连后牙根都开始颤,耳鸣,一阵又一阵的耳鸣,她捂住耳朵。
无数张人脸在对她笑,无数张人脸在闹,腥臭的汗味,和呕吐后的腐臭味,一群恶心的人张手要来抓她的裙子。
好想吐。
好想吐。
好想吐……
宫乐手撑在地上,干呕起来。
“她怎么了?”疑惑。
“怎么又吐了?别不是怀孕了……这么小”嘀嘀咕咕的。
“这么小的姑娘,肯定是让人抛弃了……”嫌恶的声音。
混账!
宫乐攥紧了手,长长的指甲在花岗岩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她真想把他们一个个都生吞活剥了!
混账!混蛋!
可恨!可恨!真是可恨至极!
“你们都在这儿给我闹什么闹?!”
一个雄浑的声音轰散了围在这里的病人。
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白大褂,身后跟着几个护士,正从医院里面出来。
他看上去威严至极,把一群病人训得跟缩头鹌鹑似的。
“给你们放风的时间不珍惜!看热闹,还敢就骚扰别人!?怎么,就等着我来管你们禁闭是吧?啊?一群群不安分的,还敢甩开护士,反了天了,你们想怎样?!”
一个看起来猴头猴脑的人摸摸脑袋,上前几步,“院长,我们没骚扰她。这小姑娘好像怀孕了,一直吐、一直吐……我们怕她找错地方,正给她指路呢,指路。”那人赔着笑。
院长看了一眼宫乐,先挥手让人把宫乐扶起来。
上前几步就给了那人一个头槌,骂骂咧咧,“我还不知道你小子,还怀孕!还指路?!去,给我一边去!小梅,你带着这群人去那边放风!再叫几个人来收拾收拾这里。”
叫小梅的姑娘上前一步,脆生生地应了。她领着几个护士把那群精神病人往别处另。
“哎呦!院长,你头可太硬了!”猴头猴脑的人边走边向后巴望着。
宫乐阴冷地看着他。
那人缩着脑袋回头了。
“是,宫乐小姐,对吧?”
院长推了推眼镜,从身边人手里接过病历本,交还给宫乐,末了,还笑了笑,“我这群病人让宫乐小姐受惊了,他们心性本就异于常人,还请您见谅。不过……不是我说您啊,您要来也该提前给令尊打个电话,也省得他焦急上火不是?”
暗处,宫乐纂紧了袖子,声音不由紧了紧,“我父亲……他刚刚也在?”
院长笑咪咪地,“宫先生作为本院股东,今天前来视察。我们都在里面作陪,谁知宫乐小姐您到了,还被那群泼皮纠缠着。这不,我一听,就带人过来了。”
“那现在……?”宫乐紧紧盯着他。
院长刚要回话,一护士就忙忙从医院里出来,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
宫乐忐忑地等着。
院长听完护士的消息,又见宫乐这样,心里有了成算,面上还是笑咪咪地,“不巧,刚走呢。不过宫先生事务繁忙,但很爱惜孩子呢,刚刚就为您的事发了好一通火……”
院长还在说什么,宫乐却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
她的父亲就这样不愿意见她。
就这样不愿意见她。
她头晕目眩,胃部触电一样,翻涌着不适。
“宫乐小姐!”抚着她的护士焦急地叫喊,“您没事吧?”
院长停了话头,也皱眉上前几步,“你怎么了?”
宫乐咬牙稳住身体,病历本被她捏得吱呀作响,“我曾经……曾经在这所医院里住了很久……”
她盯着院长,嘴唇抖索着,吃力地把病历本递给院长。
“你看这个,虽然我没病……但我确实住了很久,你知道的,房子住久了就肯定会有东西落在那儿,也会沾染上周围的一些东西,虽然我确实没病——这是确信无疑的。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住了很久,我落了一些东西在这儿……所以、虽然不知道这家医院为什么会变成精神病医院,我也确实有些精神上的问题,但只是一点点而已……都是那群人,我现在在说什么?总之……所以麻烦你……让我去我的”
那几个词简直像是从她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宫乐盯着院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病房……我的病房,让我看一看,行吗?”
有东西在那间病房里。
说来好笑,虽然这所医院几经易主,如今甚至成了精神病医院。但宫乐却一直住在同一间病房里,有些病友死了,有些痊愈了,有些转院了。只有宫乐,像是被遗忘了一样,一直一个人呆在同一间医院里。
那里的每个角落的气味。每个角落有什么,不会有人比宫乐更清楚。
她埋了些东西在那间病房里。
一些她以为永远都用不到,现在却可以用来证明过去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的东西。
宫乐看着院长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
宫乐难以自抑地叫了出来,情绪一直紧绷着,到了临界点,声带撕扯,她的声音尖锐又嘶哑,难听像是某种野兽。
别人还没来得及没反应,宫乐自己倒先怔了一下,怀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怎么会。
她怎么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
怎么会。
宫乐爱穿裙子,出行总是打伞,一身冷白肤色和五官的精致让她也不由自傲且开始维护自己的形象。挂在嘴边的敬语、冷漠但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态度、学校里众人有意无意的追捧……高岭之花的称呼、命运的多舛……这些她虽面上不屑,但心里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怜又自傲。
所以,她怎么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可以。
这种尖锐、嘶哑、毫无美感的声音。
不可以。
宫乐不自觉指尖用力,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宫乐小姐,不是我不让你去看。”
宫乐缓缓扭头。
院长叹了口气,“你说的那间病房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自从半年前这里改成精神病院后,连人都走了大半,何况病房呢?我实话告诉你,由于经费和布局问题,那病房所在的那栋楼被直接推了——现在都成草坪了,就后面,供我那群病人放风晒太阳呢。”
“……”
宫乐像是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愣愣地看了他好久,这才吐出几个音节。
“……没了?”
院长点点头,“推了,都成土了。”
宫乐又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低头,彻底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推开护士,手上拿着伞,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了几步。
护士忍不住说,“宫乐小姐,打电话叫人来接您回去怎样?”
宫乐没回头。
院长皱眉,但没说什么。
他们站了会儿,见宫乐缓缓离开,就都又回医院了。
闷沉的阴天,阴云密布,漏出几束金光。
后院,在草坪上放风的精神病人一个个吆喝嬉笑,或是你来我往地下棋,或是自顾自地占了个角落蹲下思考,自得其乐,仿若世间从无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