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宫乐昨晚临睡前就发低烧了,凌晨惊醒,心惊肉跳之后又一阵眩晕。想着起来走几步会不会好些,下楼给自己倒了杯水,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太阳还没升起来,落地窗前是一片雾蒙蒙的蓝色,看着看着,她又睡过去了。
说是睡,接近昏过去。跌进一个黑漆漆的洞里,不断的坠落带来失重感,很不适。
醒的时候头疼欲裂。
看不见、听不见、全身上下只有一小块皮肤被沙发布料摩挲的微涩感。
就在她觉得身体越发轻盈,简直就要飘上天消失不见的时候,心脏“突”地猛得跳了一下,胸腔被砸的生疼。苍白肌肤下,血管发疯似的鼓动,里面的血液像热锅蚂蚁似的乱冲乱窜,冷汗直下,皮肤上出现瓷裂般的红纹。
还是不能动。
求生般的应激反应是她最后的挣扎,但身体却还是使不上劲。
皮肤松弛得像是脱了虾线的壳,红肉找不到着力点。
空气过隙,冷汗湿凉。
她陷在现实和梦魇的间隙,动不了,浑身都是黏稠的汗——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姿势,被人捞起来了。
宫乐的头被按在了宫治肩上,靠近颈窝,耳朵贴紧脖子。
汗毛交接、温度、气味、手上的动作。触觉、嗅觉、听觉、机体应激之后的敏感,让宫乐很清楚地感受到,宫治正在摸她的头发,从上到下,头顶到发尾。
理应是颇为怜惜的动作,然而手路过脖颈的时候,却又有一种马上要掐上去的感觉。
“病了不呆在房间里还乱跑,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药吃了吗?”
血管里面埋的烟花爆了。
感官复活,甚至变得更为清晰,以至于她从未如此清楚她是如何被完完全全地抱住的:鼻尖眼前耳朵皮肤……除了舌头,四感所及,到处都是他。
身上重新有了力气,皮肉贴合,灵肉相依……像是重回世间。
啊啊,她疲惫地闭上眼,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像是救世主。
她把头偏过去,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宫治。
所以她怎能不对他们生出依恋?生出爱意?最黏稠反复的爱意来自最彷徨的灵魂。
□□接近腐烂,心脏还要艰难地向四肢输送生机,力气捉襟见肘。她连独自摆脱幻觉都费劲,这些新生又纯粹的爱意怎么才不会和过去不堪的一切□□,依循着惯性被异化?
思考太累了。
所以她要再说一次,充满讽刺充满尖酸地再说一次。
哈,简直就是救世主啊。
“……吃不吃不都一样么?”
宫乐靠在他的肩膀上,嘲弄似地闷笑一声,语气辛辣地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身体。
“反正过不了几天,该怎样还是会怎样。不如攒着,哪天一起吞下去,一了百了。哪里还需要你来费这个心?”
相比讥讽,细想起来,话里的苦意其实要更多。但因为尖锐的口吻,反倒把本该被怜悯的苦痛变得刺人。
用个夸张又不恰当的类比,疯子发疯时,人只想远离,而非怜悯她的病。知道宫乐前科的宫治当然不会因为这种话对她生出排斥。
恼意是有的,怜惜是有的,逃避也是有的,让人恼火,只想一走了之。
可想放手让她自生自灭也做不到,种种情绪凑来凑去,然后像是不合适的板块激撞倒一处,他只觉得烦躁又难受。
抱着宫乐的力道徒然重了很多,因为气恼而下意识加重的力道在她微微挣扎之后受惊地僵了一下——他的主人这才意识到这力道是不合适的。
但惊慌之后并非着急的松手,而是赌气般压得紧了。
宫乐张嘴闭嘴了好几回,眉毛蹙着半天,到底没再说什么。
下意识的讽刺和怨怼顶多算对彼此的抱怨。可没人想真的起冲突,宫乐也不想。
别说火星子,一点泄出来的硝烟气就足够她闭嘴了。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像被豢养的宠物猫,看起来高傲冷漠,然而这些权利又都是主人给的,连爪子上的指甲都要被定时清理。
但仔细想想,又好像不是。
是吗?不是吗?
不知道。
宫治起身,去给她拿药。
宫乐一个人蹲坐在沙发上,靠在沙发背上,无事可干,便追寻着这种诡谲的感觉,思考着。
从今天想到明天,又从明天想到几个月前,记忆里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不堪东西,她在这堆思维垃圾山上,苦思冥想。
宫治把药给她拿来了。
虽然面上还好,但他心情很差。
据观察,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不耐,现在心情还是那么臭,是因为她刚刚的话么?
宫乐瞟他一眼,伸手,轻轻接过那些药。
感冒发烧的药要在饭后,现在吃的是一些精神类的药物,以及若干针对她过往病史的预防性药物。
几枚五颜六色的胶囊,几片白药片,零零总总地堆在一起,宫乐手还小些,药物满满当当挤在手掌心,看起来就有些吓人。
她倒没什么感觉,宫治的眉就先皱起来了,没说什么,转身照例给她拿了几杯温水,放在桌上。
他侧身坐着,像是在看这边又好像在望着窗外。不像是特意监督她吃药的,倒像是被老板压榨不得不上岗逮着机会就摸鱼的。
他非常不喜欢宫乐吃药的样子,也知道宫乐会好好吃药。
她从来都是这样:无论是因为什么,只要事先没有反对,之后不管再发生什么,都逆来顺受。“我改变不了,我认。”——他和宫侑都很烦她这一点,好像看起来随遇而安甚至洒脱,但细想起来,却觉得死板到有些偏执。
结果当真又那么坏么?如果有,那就是自暴自弃。如果没有,她既清楚结果是什么也知道怎么改变,为什么一定要往死胡同里钻,让自己那么难受?
就拿吃药这件事,哪怕他确实有些气她说的那些话,去拿药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好好拒绝,接到药了以后也可以跟他好好说想过一会儿再吃,或者因为之前的经历实在是恶心,不愿吃……这些都可以再商量。
可她不。
她相当固执地走在或是自己或是别人给她选的路上,死板地遵循着这条路上的规则,哪怕会折磨自己,也丝毫不知变通。
宫治余光瞥见,宫乐好像看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从沙发滑倒地毯上。
她像讨厌吃药的小孩恶作剧一样,拿剪刀把胶囊剪开,把药粉倒进温水里,等一会儿,磨磨蹭蹭地喝下后,又把药片囫囵干咽吞下。
这事她很熟,但今早状态不对,失误了。
药片卡在喉咙里,宫治急忙递水,她不肯喝,干呕了几次,硬是把药片咽了下去,宫治这才赶忙给她喂水。
“干脆下次去医院打针。”宫治相当烦躁地建议。
他真的是受够了她一副惨兮兮又非得折腾自己的样子。
“那得痛死,我不要。”宫乐缓过来,问他,“怎么起那么早?”
本来,那句话随口一说大过建议,但宫乐转移话题的意图太过明显,宫治本来就烦,现下被她这一句弄得,心底更不舒服。
他不阴不阳地说,“没你早。床好好的不睡,跑下来躺沙发,真有雅兴,是等日出么?怎么不去山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