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乐很麻烦,如果要就这一点为她辩护,那么辩护人能做的很有限。
回避话题、东拉西扯,逼急了就从底层逻辑下手解构,“麻烦怎么了,难道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麻烦别人么?”这固然是一种辩护手法,然而在宫治这里,整个辩护唯一的意义只是证明,就算是他,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宫乐是个让人感觉舒服的人。
烦躁。
第一次见面,她给宫治给宫侑的感觉就是烦躁。
那是一种预感麻烦快要到来然而却束手无策的烦躁。
后来也证明果真如此。
糟糕透顶的身体、无法预测的想法和行为、忽冷忽热的态度、无缘无故的怒气和悲伤……和她相处,无论面上怎样,宫治都会觉得麻烦,或者说,痛苦。
这种痛苦无法排解,恰如见不到她的烦躁一样。
再后来,痛苦的尖刺渐渐软化。
当他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他和阿侑、阿乐,会像是无数平凡的兄妹一样相处、长大,然后在未来哪天的家宴上拿彼此少年时期的丑事开玩笑,或者就像现在一样一直住在一起、打打闹闹……私心里,比起各奔东西后的聚少离多,他更偏向后一种。
阿乐身体不好又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想,他应该好好照顾她。
然后在某天夜里,他才发现,痛苦软化之后并未消失。
它扒开了表面尖锐可怖的尖刺,在一次比一次更显逾矩而他却惘然无知的相处中,展现出了真面目。
那是和见不到她、碰不到她时一样的,烦躁。系出同源,却因身体不断靠近而变得更加恐怖的,烦躁。
或者说,欲求。
哪怕禁锢在怀里,哪怕犹如木偶一样沉睡在身侧,甚至是有些逾矩的亲吻……但还是,不满、烦躁。
猛烈地近乎痛苦。
痛苦卷土重来,他才意识到这种欲求的开始,有多早。
这种欲求是错的。
他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有时被焦虑和难受逼急了,会情难自禁地吻吻她的侧颈。
这种欲求是错的。
他有时候被这种渴望逼的受不了,会在房间里咬着手指关节,幻想她的生活的每一处地方都带着自己的痕迹,像是黏液蔓溢满墙壁,像是夏日后墙疯长的藤蔓,禁锢着,包裹着。
这种欲求是错的。
……他知道。
他知道。
宫治并非想要真的做什么,他只是很难、很难单靠自己,去平息内心翻涌的焦虑和恐惧。
……
所以,他不相信阿侑什么都没做。但只要这层窗户纸没被捅破,他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说真的,他既不觉得阿乐能接受得了,也不觉得阿侑真的能深切地了解、意识到自己行为背后的含义。
这并非嘲笑迟钝。
只是任何情感深厚到了一定范围内,行为界限就会变得暧昧不清,模棱两可、难以辨析。所以,只要阿乐不离开……或者发生了别的事,阿侑就不会主动去分析自己内心的涌动的、到底是什么——他奉行实用主义,绝不会给自己添额外的愁思。
至于阿乐,她总是很累。在挣扎、在痛苦,却又像蚌壳一样紧闭着嘴不向外吐露哪怕一个字。只会在某些的时候,像小孩儿一样扒拉住她的哥哥,埋头在某人颈窝里或者仅仅只是斗嘴。
他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只清楚她大概从没把思考重点放在他们身上。
他既心疼她,却也抱着一种微妙的怒意和恶意……所以,比起主动告诉她,她自己发现的话,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大概都会让他很快意。
棺材店
玉牌砸在地上。
砸起的灰尘浮散到半空中,从暗红门帘细缝漏进来的光也染上了尘土。
宫乐像是倦怠一样垂下眼。
“……你真是每句话都能让我震惊。”
茶杯的水溢出来,泡浸她搭在柜台上的手腕,再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地流到裙面,水渍在蓝裙上蜿蜒,宫乐没管。
弥恙摇头,“小生以为您是知道的。”
不比其他,生死大事,宫乐不知道才让他生疑。
宫乐张口,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我,似乎……忘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可悲的不是这个,可悲的是,我……以为我没忘。”
“我以为我没忘……但我好像,只记住了幻觉。”
她直直地看着弥恙,无助又彷徨的,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弥恙沉默了一会儿。
“……您信我么?”他问她。
“……”
情理之中的沉默。
弥恙敛下眉眼,轻笑,“……那您何苦如此?”
“不,不……”宫乐摇摇头,语气偏激,“你既然说了,那就得说下去。”
弥恙彬彬有礼地问,“劳您解惑,”他说,“您不信,又不肯问……小姐到底想让小生说什么呢?”
宫乐像被捏住脖子的一样住了嘴。
她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脸上露出某种痛苦狰狞的表情,好像有什么东西捆住她了一样,上臂贴紧,手腕到手指却开始痉挛般抽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宫乐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东西都让她那么不适。
眼神、动作、姿态、语言、交谈的过程像是被针刺到喉咙,每说一句话血腥气就在顺着喉腔挤满鼻尖。任何人,任何人,离她远一点,更远一点,不要靠近,那么眼神里恶心的东西她就当然不会再恐惧。
可一个人也很恐怖。
桌子椅子柜子窗台,它们发不出声音,却又都看着她。没有人,没有生机,没有厌恶,连恐惧和厌恶都一齐消失……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就会因为无所适从而痛苦……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寂寞把她吞掉了。
过去的记忆把她吐出来,她身上却沾满了黏稠的涎水。
恶心、不适、过度思考、反复推算……虚弱的身体负担不了高度运作的大脑,每每发出抗议。
她很累了,但她停不下来。
嫉妒和怒火、悲伤和眼泪……一重一重,每每发泄,仿佛问题就能解决,又或者只是重担之下无法抑制的哀嚎和呻.吟。伪装成脾气极差的人,听到别人说她思维方式奇怪、脾气差……她竟然会因为这个心生庆幸。
蠢蛋和白痴都是幸运,表子抑或疯子也都是归处,她只怕自己游离在外。
宫乐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你……不该……不该让我进来的。”她说,最后“嘭”地一声把头撞到了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