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会闯进我们家门,咬掉我的大拇指吗?不会就行。”
“再来些酒吧!”
这里有足够的酒水,何必杞人忧天?快乐的酒杯碰在一起,却激起了镇长索菲亚的咳嗽声。她简直像要把心肝肺全吐在地板上。阿比盖尔拧着眉毛,轻拍镇长的背,镇民们如同做了错事的小孩般安静下来。
我察觉到悲伤的隐情,灵光一闪,便提议道:“不管它是什么,我应该能帮上忙。”
“咳!咳!外地人,谢谢你的好意,但这可是个危险的活计!只有古老传说里的勇者……”
“我会一些小法术。只要有任何野兽身上的脱落之物,我就有把握找到它的踪迹。”
我摊开右手手掌,小小的卖弄有助于威望提升。食指的木戒指发出金色的光芒,光点旋转、扩展并凝聚,转眼间便幻化成一根一人高的长柄法杖。旅馆的人们大张嘴巴,忽然吹了声口哨,拍手叫好。在这欢快的氛围里,阿比盖尔女士傻了眼,又快速低头与索菲亚耳语。
“我们镇上来了个魔法师!多久没见过魔法师了!啊,那些咒语、符文、法阵……”镇长不再咳嗽,双眼迸发比阳光还灿烂的期待,“阿比,阿比盖尔!你之前不是从那狼身上抓到一些毛发吗?快拿给这位法师瞧瞧!”
“……”
秘书坐立不安,看上去对别人的希望过敏。无论如何,她起身,靠近:“学魔法的,嗯哼?行啊,我带你去拿你需要的东西。”
实在奇怪。但我还是和她走向旅馆外的茫茫黑夜。身后的当地人竟然摇着啤酒,为我们大声喝彩,好像真有一场古老传说里的伟大历险即将拉开序幕。
室外有月光,银沙轻撒在地上。人行道通向黑暗,阿比盖尔女士走在我前面:“东西放在我的住处,这边走——”
忽然间她一个踉跄,直直跌了过来。我本能伸手搀扶。她顺从地靠近——呃,靠得过于近了。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魔法师,这些够用吗?”
月光下那手生出黑色绒毛、长出利爪,变成一只锋利的狼爪!
一匹狼,黑色的狼,蛰伏在我们宁静祥和的小镇……她倒是没有说谎。
我脖子微微发凉,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那只狼?”
“猜对了,如你所见,我就是那只狼,”狼大大方方亮出利齿,“快死的家伙才那样咳嗽,所以这是一次让她开心的临终过家家,能理解吗?”
“而我只是你过家家里的一个环节。”
“差不多。我本来想随便挑个游客,让他成为‘野兽’的目击证人,这会让我们的扮演游戏更真实些……”狼很是懊恼,“算我倒霉,遇到了个魔法师。求您啦,法师老爷,为老人家着想吧!”
这是狼还是狐狸?我拿法杖推开她的爪子:“请让我考虑一下。您不该这样威胁,很不礼貌,也不管用。”
狼知趣地后退,爪子也变回人手。
我们在黑暗中保持一段尴尬的距离。
为了拯救王国/家乡/大陆,勇者接受国王/贤师/女神/世外高人的点拨,踏上打败魔王/巨龙/怪兽的伟大征途。历经千难万阻,光明终于战胜黑暗。
经典的母题流传于口头、弹唱、书卷里,流淌至现代人的小说、动画、电影、播客或游戏中,又走向显示器、大荧幕和游戏机上。情节变成情结,我还以为人们多少听腻了这样的故事。
狼在暗中打量着我,耐心地等待我的回应;而后又走向贩卖机,掏出两罐可乐丢给我一罐。她此时礼貌着实让人吃惊,但这不是几个硬币与一罐可乐那样的简单交易,它涉及到某个老人的信念,还涉及到所谓的“善意欺骗”。我不确定自己有资格参与。
狼抬头眺望永夜中的明月,又打开话题:“唉……都怪月亮。”
“什么?”
“月亮是个错误,它让我们以为黑夜有个出口……你留意到这个镇里人们的眼睛了吗?”
当然,这难以忽视:永夜镇民的眼睛似乎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膜。那位旅馆的前台,倒酒时也闭着双眼。
“几百年啦,这小镇的后代都习惯了黑暗和蒙蒙亮的月色,反而觉得外界的阳光刺眼。他们合上眼睛也能找准方向,靠听觉就能辨别事物。再过不久恐怕就不需要眼球喽。活人能习惯一切,不需要为他们操心。唯独索菲亚还在找什么太阳,只有她……真可怜。”
“同情也是一种傲慢。”
“说得好!那就别可怜她,帮个小忙,成全她,陪她玩一玩。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我好奇地停在路边:“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伶牙俐齿的阿比盖尔终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呃,我拿了她的钱。”
在大学,我拿到了一个法师能想象到的所有证书——公共领域施法资格证、使魔契约资格证、临时行医资格证、魔法教师资格证、炼金资格证……同学曾恨不得问我是不是有些考证上的精神偏执。
现在,到这小镇的广场上去吧,那儿便是一个绝佳的施法之地。旅馆的酒友们应召而来,阿比盖尔也推着索菲亚的轮椅。我们对她说:寻找野兽的魔法将在广场举行。
索菲亚激动着、哆嗦着、重复着:“如果见到它,你们要小心,它会吞噬一切!”
今天,她会成为故事里备受尊敬的预言家,那引导主角启程的智者。
此类历史悠久的小镇,通常都备有一个公共活动场所,用以镇长选举,分发粮食,烧死女巫。
广场地面由鹅卵石铺成,最中心立着一座损坏严重的雕像,大致可看出是个举火把的人,路灯的昏暗光点组成一个圈圈。萤火虫在灌木丛力起起伏伏,夜啼鸟躲藏在深蓝色的树影间。广场聚来围观的老居民,或是热情或是疑惑。
阿比盖尔把索菲亚停在广场中心边缘,对我挤眉弄眼:求你了,你不会出卖我吧?
她的确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甚至为了一个过家家的谎言抓破自己的手臂——哪怕是拿了人家的钱。我心里好笑,又有些敬佩,于是将法杖的底端叩击地面。
我的父亲曾这样比喻:“放烟花好像在天空中刺绣。”他做裁缝起家,因此世间万物都与布料和丝线相关。
嘭!金光法阵波浪般扩展,金色的丝线从法阵中飘起,在人们头上以烟花的方式盛开,层层叠叠又影影幢幢,仿佛斗转星移的晨星。但那些本该转瞬即逝的光线没有消失,而是跳跃着再次闪烁着升高。数不清的光线宛如游鱼,流动、盘旋,在人们身边一次又一次盛放。“瞧这些光!”我的观众发出惊讶与惊喜的呼声,触摸那光影变化的线条。大大小小的烟花在他们手掌中升起,又从指缝流淌而去,奔向下一个目标。人们先是发愣,接着发笑,笑脸被光芒映得耀眼,一片欢腾,如我所料。
这一个控制光线的法术,能使所有儿童大笑,使大部分成人傻笑。这只是一个控制光线的小把戏,一个小小的谎言,它对这里的永夜于事无补。
但这儿有几个闹腾的孩子,像追蝴蝶似的追着烟花乱跑;有相互搀扶的老人,仰头喃喃着未知的经文;甚至出现几个贩卖零食和荧光棒的小贩,彰显其随时随地做生意的精神……
这儿还有一个站在人群边缘的人。
墨黑的长发与眼睛,一对墨黑的眉毛向上抬着,双手则漫不经心插在黑外套的口袋里。她个子挺高,生气勃勃,那仰望天空中的魔法烟火的姿态,好似一颗挺拔的树。我终于看清她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金线在身边徘徊,也许转眼间她就会融入夜色。
阿比盖尔转过因为光线而红扑扑的脑袋,向我扬了扬眉毛。
而我们的镇长索菲亚,她只是侧耳倾听,因身边的欢闹与欢笑而奇怪不已:“你们找到野兽了吗?”邪恶的怪物可不能带来这样的欢笑,她转动脑袋,感受到光线游弋在耳畔的奇特触动。
光是有触感的,这位老人被挠得咯咯笑起来。
在闪烁的光线法术之中,我发现这位老镇长双眼蒙蒙——原来早已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