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这些浮游的水晶吗?它们是金枝大学建校者们的智慧结晶!据说,三位建校者去世时,将自己头脑里的智慧化为实体,挥洒在校园之上……从那之后,浮游水晶便漂浮在校园的半空!当你陷入深思、或者产生一个绝妙点子、有了石破天惊的想法,它们就会汇聚在你身边大放异彩!而你,就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天才!”
凯瑟琳冷冰冰地回应:“哦,所以呢?”她的穿衣风格一般被称为“哥特风”,她本人的专业也与幽灵鬼怪高度相关——通灵与神秘学院亡灵系。如果她对你说胡话怪话,可能是遇到亡灵附体。
“所以在这里吃吃喝喝就是浪费时间、浪费头脑!如果不想成为天才,你来金枝大学干什么?!”
“可是,'成为天才'不应该是出生时的事儿吗?”微笑的文森特说。他惯于倾听,开口则一针见血。你会发现他坐在轮椅上:高中时,文森特得了怪病,下肢无力,难以自行走动。万幸有魔法与科技的帮助(一台附有机械臂的轮椅能帮你解决很多问题),他的生活并没有遇到很大困难。
这时,他发现我,回过头,招手:“查理,这边!”
这时,肖恩口中的“浮游水晶”纷纷震动,宛如被拨动的珠帘。它们倏地坠来,不知疲惫地剧烈闪烁、颤抖、沉浮。休息室的学生在这五光十色中目瞪口呆。肖恩总算一脚踩在了沙发上:“你、你你你——”
“肖恩”突然又被审判者取代,此人语气夸张:“哇哦,这是怎么……莫非你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天才?”
“被这些水晶团团围住后,肖恩无数次逼问我当时在想什么,才会被'选中'。我也无数次告诉他: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该去哪里买沐浴露!他不信,以为我隐瞒了某个天才的想法。最后我不胜其烦……”
我将掌心上翻,盯视手指上的物件:“我不胜其烦,就告诉他,我有一枚神秘的木戒,正在琢磨研究它的方法。”
这份来自母亲的成年礼其貌不扬,却十足神秘。你无法检测它到底是哪种木料,无法在表面留下任何缺口或损伤。感知类的法术也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信息。出于谨慎,上大学前我一直没有戴上它,但倒是时时带在身边。
就因为这个原因。
就因为这愚蠢的原因,我们开始研究木戒,乃至研究一切未被探索的奥秘领域。愚蠢的、好奇的、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们!我们组建了一个傻头傻脑的研究社团,取名“灯塔会”,还申请下一间社团教室,将大把课余时间花在专研、实验与天马行空的探索与争论中……我们、我们认为不可知论是悲观者的借口,教条和权威除了束缚一无是处,勇敢的探索是触及终极真理的唯一钥匙,而钥匙必须被握在手心中。
我抬起视线,肖恩、文森特、法蒂玛、凯瑟琳——我过去的朋友们,以及公共休息室内的每一个人,全齐刷刷地盯过来我。他们神情一致,连嘴角的弧度都丝毫不差,如同经过同一个模子的打磨。
“够了!你摆弄我记忆里……他们的形象……这是一种亵渎!”
“亵渎?”所有人齐声回应,“只有死者和神能被亵渎。”
地面融化了。
浮游水晶光芒熄灭,天花板化为乌有,学生的四肢像煮软的面条般扭曲又消弭。巨大的漩涡将我包裹,把我捏成一个可笑的点。
我预感到接下来会是哪一段回忆。
因此,令人作呕的眩晕中,有那么一瞬我无助地想起许多人。父亲、已故的朋友、老师和校长……阿比盖尔,真希望她能威风凛凛地跳出来,嘲笑我一通,救我于水火。但迎接而来的是退去的漩涡与另一扇、另一扇该死的门。
无边黑暗,视线正中的门呈现为至纯的白色。四四方方、纯洁无瑕。
就如同一个黑夜里的错误。
四肢与喉咙全都动弹不得。我束手无策地目睹白门如野兽捕食,朝我缓缓移动。一刹那白光笼罩视野,它们碎成一片片。
雪花飞扬……
2017年12月24日19点,雪花在平安夜这天的窗外落下。校园随处可见圣诞树、槲寄生、彩灯、姜饼人小铺与系着彩带的礼盒。圣诞节当天,礼盒随时会从天上摔进你的怀里,其中藏着令人喜出望外的礼物,包括且不限于一本绝版书、当年全套邮票和让人幸运一整年的药剂。
那天,大部分学生已离校与家人团聚。我抱着卷轴与文件,独自一人走进“灯塔会”社团的研究室。家离学校不远,我常在两地自由来去,也不急着回去。临近毕业,在研究室再泡上个把小时,对一份完美的毕业设计大有益处。
推门而入的我被里面的光景吓了一跳。文森特、法蒂玛和凯瑟琳,这三人将研究室里的某个实验台团团围住,表情很是古怪。
“怎么……你们为什么没回家?”
“回家?我可没家……”法蒂玛前阵子与远在印度的家人大吵一架,她嘀嘀咕咕,委屈让口音愈发浓厚。
“我母亲等下会来接我。”文森特笑了笑,每当谈起自己的母亲,他的表情总是有些哀伤,“噢,肖恩已经离校了,他让你记得看邮件。”
上帝啊,我实在不想再看一遍他对魔力增补剂大众化生产的长篇大论了。
“嘿,见了鬼了,”凯瑟琳看起来不像是会庆祝圣诞节的人,她招呼道,“你倒是过来看看这个。”
我放下手里的资料,发现他们正牢牢盯着实验台正中央的木戒。
研究室是这样保存它的:每个魔法实验台都必须铺上纹有法阵的特殊桌垫,法阵的图案是层层嵌套的圆环,彼此以放射线连接,构成足以稳定大部分魔法物质的枷锁——这法阵的名称就叫“枷锁”。安置在其上的物件都会乖乖接受我们的实验,就算发生什么魔法反应,也会被法阵扼制。
本应如此。
晚上19点30分,木戒竟在间歇性地发光!
入学那天到现在四年过去,无论对这枚戒指做什么,它都像个扫兴的长辈,对年轻人的奇思妙想不作任何反应。久而久之,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项目,木戒因而成为社团的“吉祥物”躺在专属实验台上。
今天,平安夜,它竟忽然有了反应?戒指一会儿发出透亮的橙色光,一会儿又熄灭。忽明忽暗、忽明忽暗,像坏了的声控灯……
凯瑟琳捶我的肩膀:“嘿,这是你妈的礼物,有何感想?”
“不知作何感想。”我如实回答,“你们干了些什么?”
法蒂玛:“什么也没干!所以我们得干点什么?”
文森特:“这个……是不是应该通知学校老师?”
社团研究室陷入片刻的面面相觑,接着我们这些优等生发出无法无天的笑声。四年的奇思妙想、胆大妄为,从未失手。
文森特无奈道:“哈哈,肖恩知道了一定会嫉妒得上蹿下跳……”
身处全世界最好的魔法大学里最好最安全的研究室,你还在担心什么?这些人:冷酷的、开朗的、温和的、智慧的……拥有不同的性格,来自不同的国度,相同的求知欲在心中放肆燃烧。传说故事都表明,求知欲,是魔法师们丰功伟绩的根源,也是灾厄的祸根。
晚上20点左右,在求知欲的驱使下,我做好防护准备,上前一步,触碰了它。
它几乎是烫的。
“这……”热度穿过手套传来,我讶异地观察这忽明忽暗的东西,“它好像在燃烧!”
此刻,于凡人的脑颅中响彻降临与破壳之声。
我站在这里。
我看着记忆里的“我”——看他的朋友们围在身边,看他的指尖轻触那橙红透亮的物件。
戒指?
戒指只是它的外形、隐瞒、欺骗和陷阱。
他指尖通红,皮肤灼热,双目发光,颅内一片金黄,好似日光下的黄金。有人低语:“接受。”
我看他陷入极大的震撼,堪堪压制住戴上它的欲望。为了惩罚这片刻的迟疑,黄金的脉络霎时间自他手中向外蔓生、遮天盖日。
这不是死物,它在生长。
刺痛贯穿每个细胞、神经与想法。行动、感受与思考都痛得难以忍受!他抬起头,发现朋友们也是如此:他们捂住脑袋,摔在地上,流泪,哀嚎。
接受、接受、接受!
神经元分出侧枝,血管连接动脉与静脉,生物的骨骼与肢体节节而生,山麓纵横交错,河流之支脉错综复杂,陆与海相互吻合。万事万物皆在线中,在网中,在脉络之中——
一道裂纹劈开了“我”的身体。
咯啦、咯啦……裂纹的边缘尖锐,持续地崩裂。幻境里的一切如被击中的镜子,连连破碎。千万片碎镜中,千万枚戒指戴上千万根手指,耀眼如千万颗太阳。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幻境的碎片难以维持,最终化为齑粉,闪烁,消失不见。唯有无边空白。
我流着泪默然了许久许久。一个人从纯白的空间走近。哒、哒、哒……她的墨镜反射出光亮:“接下来怎么了?”
“我戴上这枚再也摘不下来的戒指,被它奴役,”我看向来者,“除了离校的肖恩……我的朋友在那天都死了,死因是心力与魔力衰竭。被唤醒的戒指抽干了他们的力量,也让我们的实验室成为一块枯竭的废土。”
幻境的主人推推墨镜:“原来如此……圣母在上!你的过去竟然震破了我的幻境。那个戒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可以凑近自己来看,”我说,“多普勒警官。”
一身便服打扮的乔伊·多普勒哈哈大笑:“真吓人,免了,查尔斯·唐恩!应该还有其他方法获得这戒指……你说'再也摘不下来',你们试过切下手指吗?”
“试过,任何断指的尝试都会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你试过自杀吗?”
“……你觉得呢?我似乎回答你太多问题了,”我稍作停顿,牙齿咬到舌头,口中有血腥味,“那么,警官,在你看来,我有罪吗?”
乔伊·多普勒拉低墨镜,露出她近乎透明的锐利瞳孔。
“在我看来,你只是个可悲可叹的孩子……”
一瞬间的停顿。恐怕大事不妙。
“可惜,以上帝的名义,”她双臂展开,活脱脱一个沐浴圣光的宗教审判官,“我只得宣判你为至恶至邪的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