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说:但饥饿无法缓解,我不吃东西,它就吃我。
鹿说:我一度是族群的首领。
鹿说:自然的偏爱让我的□□强壮,让我的精神丰盈,让我一度产生所谓的“魔法”与“智慧”。我能让溪流飞旋,可听懂人的言语,也罹患智慧的癫狂癔症。
鹿说:首先,我吃掉了最小同类的尸体。它们在笼中出生,未曾踏上林地一步。
鹿说:接着,我吃掉奄奄一息的同类。它们因饥饿而无从抵抗。
鹿说:最后,我吃掉还活着的同类。它们的脖子在和我的冲突中折断。
别说了!别说了!狼发狂地怒号,源源不断的话语响彻她的大脑,戳穿她的胃脏,传染给她那发狂一样的饥饿!
鹿拒绝停止:我的牙以前嚼草和叶,嚼大麦和细雪,现在嚼肉。我靠着这些肉活下来。活到只剩我一个。身体被血染透,犄角挂满同类的犄角,牙变得尖,嘶吼变得哑。我撞着囚牢的铁门,折断好几根角上的分叉,它们刺进头顶,让我尝到自己的血。饥饿袭来,我就又嚼了同类的骨头,靠着它们一刻不停地撞、撞、撞……
血从鹿头骨的眼窝里涌出,仿佛两汪不竭的泉水径直浇在地上。那些白骨只消一刻便被染得通红。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圣洁鹿角也溃烂般败给蔓延的血污。血红的鹿头生出匕首般的獠牙,声音却依然平静:
后来我也死了,没有动摇囚牢分毫。
我的肉腐烂,融入尘土。
我的骨头被深埋进地下。
在我之上,又建起新的人造的华丽的欢闹的建筑。
黑狼……你当加入我们,报那可怖的饥饿之仇!
是的,我应该加入它们。狼怔怔地想。因为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饿肚子。
她的爪子往前进,她的脑子几乎要忘记作为人类时的姓名,她——它,在野兽们的召唤中,共享无穷大的归属感和仇恨。血骨包围住它,好似回归自然母神的襁褓。
而后,歌声响起了。
那歌声是人造的、有词的、伴有乐器和节拍的。血骨哆嗦起来,好像被驱散的鸟群。黑狼猛地惊跳:这是什么歌?
鹿头骨也一样惊诧,且愤怒:这是什么歌?!
歌唱者的声音无比耳熟。黑狼眨眨眼睛,联想,联想的力量让它想到闹市区酒吧的乐队表演、音乐软件里的今日推荐、手机的铃声、候车时的哼唱、派对舞乐。为此,鹿暴怒了:停下!你又在想那些人造的东西!
黑狼转过头:嘘!我要听听那歌词在唱什么。
我心爱的人啊
你窗外的花田在春风里摇曳
告诉我那花的名字,从此我要离别故乡
你说:勿忘我,勿忘我
黑狼的前肢离开地面,覆满全身的绒毛一层层退去,长长的吻缩回脸部,指节变得分明、皮肤变得光滑、头发变得顺直、双眼变得清明。它——她站起来喃喃自语:“我一定在哪里听过这首歌。”
血红的鹿怒吼:狼!你背叛了自己的身份!
她摇晃脑袋,把方才的失魂落魄一并晃去了。踩着凹凸不平的骨堆,她坚定地走向愤怒的鹿首。啊,她可想通了!是人也是兽,非人也非兽,吃人也吃兽!身份?投身这场猎杀、进食和消化的伟大循环中,就是她唯一的身份认同。
她——阿比盖尔双手捧住鹿的头骨,人的额头紧贴鹿的额头,嗓音近乎轻柔:“我明白,我明白,怎么能就这样白白死掉?血和肉怎么能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浪费?放心,我才不会忘记你。我会吃掉你的骨头,并为此心怀感激。至于那些制造浪费的罪人……你就在我的肚子里,看我把他们挫骨扬灰吧!”
※※※
我们挖开守望者竞技场的主观众席,在一堆骨头上发现了昏迷的阿比盖尔·沃尔夫。在场的医护人员紧急检查,除了一些砂石的擦伤,她算得上安然无恙。同时,魔警对地下的骨头做了初步的亡灵鉴定,确定这些留下遗骸的动物死于约两百年前。大量的遗骸催生异常空间,与我们的猜测不谋而合。
对好心邀请我们参加演唱会的欧米特·欧石楠,我表达了万分的歉意。尽管经纪人已濒临崩溃,那位精灵后代却不在意,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昏迷在担架上的阿比盖尔:
“你们为什么总会遇到奇怪的事,是因为她,还是因为你呢?”
清醒后的阿比盖尔作为当事人,讲述了自己在异常空间的遭遇:空无一人的演唱会场馆、骨头、鹿、歌声等等。
这些遭遇解释了先前的许多疑惑。一定也是邪灵作祟才用她的手机发出了那些伪装她的陌生讯息。阿比盖尔的描述让我想到了“温迪戈”(Wendigo),一种同类相食、因而堕落为邪怪的强大魔物。所以,温迪戈也会用手机打字?
另一边,我们的魔警并未在地下挖掘出“发光的玉一般的鹿角”。考虑到魔法警察们也未找到袭击过我的“圣公义会”和“乔伊·多普勒”,“什么也没找到”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家常便饭吧。
但这都无所谓。
我很高兴看到阿比盖尔在诊所醒来后生龙活虎、对围观的医护张牙舞爪、对我的网名刨根问底的样子。虽然我们的旅行一路坎坷,虽然当地魔警对我们的“光荣事迹”耳熟能详,但这些都是能翻过去的小小坎坷。一定是的。
嗯,还有一件事,虽然我不确定是否值得一提……总之,被救后的阿比盖尔,连着打了三天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