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欺软怕硬、视人命如草芥的所谓贵人,真的担得起这些人舍弃的性命吗?
梁生忆六岁进药王谷,学医八年,十四岁去皇宫,真正的行医经历只有四年。
而她遇到的都是达官贵人,一旦身体有恙,耗尽人力物力,用尽天材地宝也要救回来。
她不曾遇到过这么多的生离死别。
她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救不了这么多人。
原来最简单粗暴血肉横飞,比这么多疑难杂症更加难救。
她想,或许这是一个医者应该锻炼的:接受自己的无能。
她尽量冷静地面对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终于在一天下午,本就有伤在身的她累晕了。
醒来后,一位医师带她来到一个馄饨摊,给她点了一碗馄饨。
“回去休息一天再来吧,身体要紧。”女人在桌上放了买馄饨的铜钱,便起身离开了。
“好,多谢。”
梁生忆一口一个地、平静地吃完了馄饨。
梁生忆的眼睛闭了不到半个时辰。
她清醒地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做。
城西的顾秀秀,若紧赶慢赶,今天之内约莫能到。
来到城西,梁生忆挨家挨户敲门问:“你们可知道有人家有姑娘叫顾秀秀的?”
终于,一位开门的大娘眼神闪躲,似乎知道一些消息。
梁生忆将几个铜板塞到她手中,大娘总算是蛮不情愿地开口道:“顾秀秀被关到牢里去了!”
梁生忆心中一紧,问:“她犯了什么事?”
“顾家的田地都被豪强趁乱兼并了,顾秀秀去自家田里挖了两个土豆,就被富绅送到牢里去了。”
自从土地私有制推行,“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已成现实。
但梁生忆没想到,官府也助纣为虐、欺软怕硬到这种地步。
梁生忆问了顾秀秀的样貌特征。
“没什么特别的,左脸有颗痣,右手断了一根,脚板特别大……”
梁生忆点点头表示知晓,转身又再次出发。
但她一路都在想:顾秀秀如今身陷囹圄,若将张樵“不要再等我,不要再念着我”的话带到,会不会坏了她最后一点希望?
梁生忆走的是暗巷的小路,能看到的都是商铺的后门。
来到目的地,她堆起笑脸,问门口的狱卒:“两位大哥,可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位叫顾秀秀的姑娘?”
梁生忆穿作书生模样,头戴儒巾,门口的两个狱卒以为他是来找人的穷书生,不耐烦地让她赶紧滚。
推搡之间,两个壮汉抬着一具被破麻袋拢着的尸体走出来,丢在了门外边。
他们嫌弃地拍着手掌,吩咐道:“晚上再统一运走!”
两个门口的狱卒应声答是。
梁生忆目光呆滞。
她走到尸体旁边,撩开被发丝盖住的脸,试图看清楚。
——左脸确实有颗痣。
梁生忆疯狂地扯开麻袋,去找右手。
两个狱卒见她的样子,也是个可怜人,皱了皱眉,没有多加阻拦。
——右手确实少了一根手指。
梁生忆瘫坐在地上,浑身无力起来。
伪装了这么久的面具在一瞬间被血淋淋地撕开,她双眼通红,眼泪雨滴般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梁生忆攥着破烂的麻袋,撕心裂肺地想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里吼出的,只剩痛苦的呜咽。
她的仁心在这里,只能成为炉中火,煎熬着自己的灵魂,最终变成折磨自己的痛苦。
一个狱卒开口劝道:“她既然不认罪,命就只能留这儿了,节哀吧。”
梁生忆狠狠地瞪向他们,眼里全是猩红的愤怒。
一瞬间,她想一把火烧了这里。
她知道自己力微言轻,倾尽全力恐怕也无济于事,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只能是无用的丧命。
她拼尽全力救人,到头来,抵不过官府的草菅人命。
梁生忆忽而嘲讽地笑了。
院墙之内,痛苦的喊叫声会被视若无睹,人命比草芥还轻。
她扭头拭了拭泪,忍着悲恸道:“这具尸体,交给我处理吧。”
对方自然求之不得:“好好好。”
梁生忆背着顾秀秀的尸体,埋着头走了半晌,却发现无处可去。
周围人见她背了个死人,全都避如蛇蝎。
梁生忆只好把顾秀秀背回顾家。
顾家只剩一个寡妇和两个女儿。
母亲见到大女儿的尸体,霎时间神志癫狂、浑身发抖、眼睛涨红。
梁生忆知道是被气疯的征兆,赶紧让小女儿帮忙按住,为她施针,稍微稳定了她的情绪。
母亲睡下的时候,梁生忆帮着小女儿,在屋外的树下挖了个坑,安葬了顾秀秀。
毕竟她连下葬的地都没有了。
梁生忆拿出册子,翻开第一页,在地上捡了块带泥的石头,歪歪斜斜地划掉第一页写下的字迹。
一滴眼泪在纸上砸开,像渐开的血花。
她回想起离开时荆雪汝对她说的话。
荆雪汝说得对——天泉早已经是只外渗内漏的破船。
修补无济于事,只能推倒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