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再云沉默,她能想象,江再雨这么骄傲的人,那一耳光对她来说,大概只是提起来就已经足够羞耻和痛苦,但江再云毕竟没看到那个场面。
当时,江二叔母泪水涟涟地望着女儿,说:“你弟弟一年就过这一次生日,你到底有什么工作这么重要,连你亲弟弟的生日都不能留下来过?就差这一晚上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自私,这个词深深刺痛了江再雨,“自私?我只恨我自己还不够自私,不然的话,当初就不会同意你们生他了!”
“啪”!
这声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震耳欲聋。
江再雨被打蒙了,直到左脸在起初的麻木过后,慢慢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才反应过来,是父亲打了她一耳光。
“你知道吗,其实之前我说的大部分都是气话,我又不是孩子了,不至于为了父母这点重男轻女的偏心就真的过不去。”江再雨的声音不再愤怒,变得异样平静,“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是真的恨他们,也恨那个细路仔。”
江再云有点难以呼吸,她深深吸了口气,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阴沉沉的,像压在人心上。
“对不起,姐。”她说。
江再雨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道歉惊着,心里的悲伤和忿恨瞬间散了一半,她诧异:“你毛病啊?突然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我知道,当初你同意二叔和二叔母要二胎,有我的原因。”
有时候江再云会想,中夏曾经实行了几十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对于广大中夏女孩来说,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她学习亚洲研究的朋友拿着论文,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当然是好事!”
然后振振有词地给她细数一大堆论据,例如客观上让女孩受到更多重视,降低由于资源稀释导致的家庭减少对女性教育和健康投资的可能性,有助于女童受教育率的提升等等等等……
可能是吧,江再云想,但这是数据,数据是数据,生活是生活,就连社科专业这种来源于生活的数据也一样。
数据说,计划生育让女孩过得更好了,数据没有说,那些女孩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生活。
这就像是一个人得到了一只杂种的小狗,因为血统不纯,天生就比别的纯血狗矮一截,但又没法换,只能养它,只能在它身上花钱,于是不平衡的心理会促使人对这只狗抱有更高的期待,希望它能配得上他不得不花出去的沉没成本,它要漂亮、乖巧、得体、拿得出手,要学会站立、握手、抱拳、钻火圈……
但凡它有一点做不到的,就会变成“果然,杂种狗就是不行,比不上纯血狗”,以及“都怪你,要不是那么倒霉摊上你,我就可以养一只纯血狗了”。
但讽刺的是,这一部分杂种狗其实已经是幸运的,比起那些因为主人想换一只纯种狗,而被杀死的、被遗弃的同伴来说,非常幸运。
江再云就是这样一只杂种狗。
作为一只倒霉的杂种狗,江再云其实不觉得这有什么,真正令她不能接受的是,倒霉的不只是她,还有把杂种狗带到这个家庭里的女人。
“曈曈出生之后,爷爷嫲嫲对我妈好了很多。”江再云说。
直到现在,江再云说出这句话,仍然感到十分滑稽。她努力了这么多年,一路从最好的小学读到最好的高中,又考到了华国最好的龙城大学,只为了证明自己不必男孩差,为了让母亲在家里能抬得起头,为了让爷爷嫲嫲能对母亲好一点。
然而最后真正实现这一切的,既不是她的乖巧懂事,也不是她的努力勤奋,而是江再曈,江家终于续上的香火。
有了孙子,江爷爷和江嫲嫲终于不再觉得自己有愧于祖宗,也不再觉得儿媳是让江家香火断绝的罪人。
这大概就是杂种狗的宿命,它们从出生就带着原罪,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自己不比纯血狗差,可是到最后,不管杂种狗再怎么好,人们还是更喜欢纯血狗。
与堂姐聊了很久,挂掉电话,江再云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彻底冷了,满嘴涩口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