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再雨想起当时自己亲耳听到，以及听母亲转述的那些嫲嫲说的难听话，实在说不出口，最后顿了半晌，省略为一句：“总之，阿云很难过。”

谁能不难过呢，发现自己那么多年来所有的努力，到头来还是越不过一句“你是个女孩”，不得不继续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受苦。

徐医生在医院工作，各种重男轻女的故事，平时听过看过的也不在少数，但此刻听到妻妹的经历，还是忍不住有些叹息，他问道：“所以，你是觉得如果能再生个男仔，大伯母和阿云都不会这么痛苦，才同意阿姨生二胎？”

“那也不是了，我都不是那么高尚的人。”江再雨非常诚实地说，“虽然嫲嫲不会这样说我妈，毕竟我大舅父和二舅父不是吃素的嘛，不过就算这样，也很烦的，那一阵家里面天天鸡飞狗跳，我妈中间有一段时间都回我公公婆婆[1]家了，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徐医生很配合，他知道，江再雨的公公曾经是当地警局的领导，江二叔的直系上司，虽然现在退休了，但两个儿子一个进了警局，一个进了部队，都很有前程，江嫲嫲即便是为这个原因，应该也不敢对岳母太过分。

江再雨掀了掀眼皮，“结果，我公公婆婆劝我妈，让她再生一个。”

她看向丈夫意料之外的表情，“可笑吧？”

徐医生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插了块梨塞进嘴里。

“所以，你要问我到底是为什么同意，原因就是这个，这件事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我就想，既然他们这么想要一个男仔，那就随便他们吧，反正我都已经上大学了，就算真的生出来，我也不会天天见到。”江再雨的语气里带上自嘲与无奈，“如果只是一个男仔，就可以让所有人都好过一点，那也是件好事。”

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了什么，郑重地对丈夫说，“今天我同你讲这些，你千万不可以告诉阿云。”

徐医生轻轻揽住妻子的肩，“我知道的，你放心。”

江再雨叹了口气，“阿云好可怜的。”

江再雨有时候想，虽然她和江再曈这个一生下来，作为老江家这代唯一一个宝贵的男丁，因为“高贵”的性别，只要会喘气儿就值得被爱的弟弟没法比，但比起江再云，又要好的多了。

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丈夫，其实在她最后终于做出决定，同意让母亲生二胎的那一瞬间，她想起的既不是大伯母，也不是自己母亲，更不是爷爷嫲嫲，而是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她和江再雨都很小，放暑假和爸妈一起回老家乡下，在村里见到了一只死掉的小狗。

小狗是村里一户人家扔掉的，它妈妈是一只浑身雪白的漂亮萨摩耶，早已定居城里的主人回乡下探亲，把宠物一起带了回来，结果没看住，萨摩耶和村里的野狗□□，生下了几只混血串串。

主人嫌弃串串血统不纯，把小狗全都送了人，只剩下一只体格最弱、皮毛颜色最丑的没人要，被主人丢给乡下的爸妈将就养着，后来小狗跑出门，被路过的车子撞死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江再雨都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直到她在为是否要同意父母生二胎的事情反复犹豫时，她突然鬼使神差的，又想起了那时的情形。

那天下午，大人让江再雨去叫在外头背书的堂妹回来吃饭，江再云一向喜欢在院子口的大榕树下背书，她是很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偷偷跑出去玩，大人们也都很放心，但那次江再雨却没能在老地方找到她。

江再雨一下着了急，又不敢告诉大人，怕他们生气，赶紧沿着门口的土路，叫着堂妹的名字一路寻过去，好在没走多远，她就在家门口不远的路边找到了江再云。

当时只有七岁的江再云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默默注视着小狗血肉模糊的尸体，小狗的脑袋被压烂了，变成一团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碎肉，狗主人追出来，缠着开车的要他赔钱，两方为赔偿金额吵得唾沫星子横飞，围观群众三三两两的围在周围，江再雨从他们的议论中听明白了事情始末。

彼时她被小狗尸体的惨状吓坏了，迅速拉上堂妹离开了那里，走到一半，却突然听见江再云说：“家姐，我觉得我好像这只杂种狗啊。”

这话说得江再雨心中一跳，她下意识低头看向堂妹，正好对上了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睛。

说着这样的话，女孩的眼睛里却什么情绪也没有，语气也毫无波动，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难过，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1]公公婆婆：南方人对“外祖父、外祖母”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