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世子大人大量,是不会同我计较的罢,”女子红唇轻扯,面上的惶恐同她脱口而出的话截然不同,她幽幽笑道,“我只是瞧见三皇姐的衣裳,觉得实在好看,一时有些出神……”
宋钦娴抿紧了唇,将脸别开,只当没听见两人说话,圆润的指甲深陷掌心。
魏简没想到,赵簌晚居然敢直接向他摊牌,究竟是她蠢得无法无天,还是她早就预留好了退路?但是无论她怎样折腾,都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他冷笑一声,野狼般锐利的目光恨不得要将人刺穿:“欺世盗名的鼠辈,还真把自己当公主?”
旁观者不知错过了什么精彩戏份,这魏世子怎么就敢提这件事了……
官家十四女,是乱臣贼子之后,这是人尽皆知的隐秘。
赵簌晚敛眉垂眸,戾气消散于眼底,再次睁眼时,又恢复了温婉纯良的模样。
“魏世子说的是,”她笑得张扬明媚,颇有种同归于尽式的决绝,“我是叛贼之后、欺世盗名之流,魏世子这样的清流也免不了与我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眼角泪痣颤了颤,美得惊心动魄,不禁让宋珒疏回忆起六年前,及冠之日他初次督刑时的情形。
元贞八年,冬日里最后一场雪落满汴梁,洗不尽六曲街砖缝里淋漓鲜血,压不住西南梵徽山十万逆贼残魂。
年仅十一岁的纯煕公主大义灭亲,将雍亲王谋逆罪证告之万民。
此后,赵簌晚孑然一身,与冷宫庶人无异。
她不能死,官家要彰显仁厚恩义,可她活着,便是所有人的隐痛,仿佛一道陈年伤疤,揭开触目惊心的不堪过往。
漫漫宫道,她于暗夜独行,孤影寥落,在雪地里拖曳。
三载春秋,她于明堂之上,与权倾朝野的魏氏对峙。
曾几何时,体弱多病的小姑娘,也曾在风雪漫天的夜晚,躲在他怀里软糯地喊“二哥”,也会不自量力地在官家面前维护他。
宋珒疏秋潭般深邃的眼底漾起一层微澜,冷峻目光落至晃动的小金锁上,心神微荡。
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无形的压迫感扩张着,赵簌晚却是一瞬不瞬地与之对视,轻抬下颚,骄矜肆意,与先前畏畏缩缩的模样判若两人。
白瓷般细腻的脖颈上覆盖着青筋暴起的手背,只需要用一点力,就会被折断,力量、权势、地位差距悬殊的两人较量着,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直到,一道清冷温润的嗓音蓦然响起。
“十四娘是孤的妹妹,官家金口玉言,魏世子也要质疑?”
青罗衮服被门口风灯燎出细细的毛边,通犀金玉带上雪水初融,晶莹剔透。
僵持不下的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一个是意外,还带着点敌意,一个是柔弱可怜,眼角噙泪,只皮囊之下藏着颗冷淡的心。
遭到储君的质问,魏简尚未应对,便听赵簌晚颤声哽咽道:“殿下误会了,魏世子并无此意,我们不过是说笑罢了。”
三言两语,又将由她挑起的矛盾轻轻化解,运筹帷幄,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潋滟的眸光在宋珒疏冷峻侧脸上掠过,一下撞进了魏简眼中,阴影底下红唇微扯,讥诮凉薄,挑衅意味十足,偏偏还喜欢用柔弱的外表骗人。
魏简嫌恶地松开手,理了理衣袖褶皱,他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更不喜欢伪善狡猾的女子,阴私手段在内宅里见不得光也就罢了,拿到台面上来讲,未免有失身份。
先是故作懦弱姿态,又在他面前摆出同归于尽的鬼样子,现在竟要在太子面前维护他安远侯世子的颜面,想在他这儿卖人情?
他倒是愿意看一出好戏,欣赏她垂死挣扎的丑态,魏简向宋珒疏施施然一揖,全然不把两人的龃龉当回事般,轻飘飘掉转话题:“殿下万安,官家赐粥在即,殿下莫要误了时辰。”
腊八宫宴,赐粥只是个引子,重头戏在献礼。公子王孙,为此一掷千金,虽无专人将这些礼物按价值等次排列,但这确实是展现各家实力的好时机,世家大族、朝堂新贵,早就暗中较量多时,又怎会放过明面上的叫板?
干净冷傲的青年没有再看赵簌晚一眼,看别人被戏弄,和自己被人戏弄的感觉自然不同,只怕这人心中得意极了,想着连他这个当朝储君也被她拉进了泥潭里头,真是荒唐又可笑。
纤长睫羽敛去眼底情愫,又是云淡风轻之态。
“就等殿下开宴了。”内侍一掸拂尘,脊背微弯,姿态放得极低,越过人群,引着宋珒疏向里间走去,储君所经之地,一片祥和端庄。
愚蠢的或是聪明的,美丽的或是丑陋的头颅,在绝对的权势之下,都必须沉沉地低垂下去,此之所谓臣服。
沉水香雅重的气息萦绕鼻尖,赵簌晚蓦地抬头,在宋珒疏即将擦肩而过时,朝他扯了个乖巧明媚的笑,丰润的唇珠无声地动了动。
好看吗?
精巧的蝶恋花锁小幅度地晃动着,叮当叮当……
摩挲着扳指的指腹一紧。
这一次,宋珒疏看清楚了,面前的人,的确是恶劣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