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玄贞,拿你平日同人胡搅蛮缠的时间,去读几本书,又怎会被人笑话了去。”乾宁帝叹了口气,说这话时,目光却是落在吴皇后脸上的,分明是责怪她未能教导好女儿,当朝公主和她的子民较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乾宁帝疲倦地以手扶额,藏着细纹的眼角弯了弯,命御前总管赏钱钱贯,湖锦绢百匹。在几个舌灿莲花的大人相助下,此事便算揭过。
金钱翠羽班的人陡然蒙赦,自是千恩万谢不必多言。
宋沛君被驳了面子,在领班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下也不好发作,顺阶而下。
繁复的衣裙在侍女的手中展平,骄傲的少女昂着头,慢悠悠落座,陡然间发觉,众人的目光并未如意料中那般倾注在她身上,宋沛君高高抬起的眼不得不重归地面。
原来是个粉面阉竖抢了她的风头。
只见个青衫内侍正对着乾宁帝跪下,他因疾步而气息紊乱,可挽袖撩衣的手端得平稳,俯身行礼的身体也是稳稳当当,比之世家大族的郎君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官家,”来人极力地平复着气息,“太子殿下和奴婢的主子起了冲突。主子在长信殿更衣,殿下不知怎得突然闯了进来,奴婢拦不住又不敢冲撞了贵人,便自作主张来求官家做主。”
宋沛君那一档子事,就教不少人注意到,她前座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时离场。而今听这内侍一说,众人难免往暧昧的方向想去。
偌大的宫廷,数不清的女子和一群不男不女的阉宦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自古以来,最少不了的便是风月淫事。
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愿在明面上提这事,这内侍偏生把它捅到了一众自恃清流的大人面前,御史台的人只好硬着头皮先将这不懂规矩的内侍训斥一番。
“好个杂碎,红口白牙就敢污蔑太子清白,”一个满脸肉刺、怂着红色酒槽鼻的男子气势汹汹拍案而起,远远地向乾宁帝一揖手,指着那内侍的手上下一晃,“按我朝律法,以下犯上先要受二十大板!你一个阉人状告储君,更是罪加一等……”
“昆大人何故动怒至此?”玄衣男子懒散地靠坐在梨花木椅上,手中把玩着剔透的水晶杯,狭长的眼微眯着,斜睨着口齿不清的昆御史,“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人不过是护主心切,要官家主持公道,你们御史台就要将人活生生打死。这手段、这心思,大理寺不能望其项背。”
“魏世子好厉害的一张嘴,好大的气势啊!”昆御史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他早看不惯魏家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也就罢了,还不把他们这些同僚放在眼里。酒壮怂人胆,他喝了三大白,往日藏在心中的怨气一股脑要倾泻而出,浓眉横起,指着魏简就是一通骂,“难怪魏家一个低贱的家奴,都敢欺辱到朝廷命官的头上,当街逞凶打死徐家小公子后扬长而去,徐修撰有冤无处申,至今都还缠绵在病榻之上啊!”
“昆大人所言有冤无处申是何居心?是觉得官家徇私枉法还是嫌大理寺没有秉公办案?”魏简不复慵懒从容,起身行至大殿中央跪下,“徐家小公子并无官身,这案子说到底也就是庶民和奴才的争执。若非徐修撰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哪里轮得到大理寺来审理?”
他说着又朝乾宁帝一揖:“官家开恩未过问此事也就罢了,昆大人罔顾圣心,竟还要当众指责,此举是要将官家置于何地?”
他振振有词,既将昆御史和官家对立起来,更是把皇权和这些清流文人对立,专挑官家忌惮的地方讲。
“兄长未入文官之流,实乃屈天下之大才。”魏执低声评道,他瞥了眼身旁眉头紧锁的赵簌晚,这人脸上最多的便是幸灾乐祸或者凉薄讥诮的表情,没想到,有一日竟会因宋珒疏而紧张。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阿姊何必忧心。”
“你多虑了,我不过担心自己的前程罢了。魏小郎君能另择高枝,我一介孤女,没了靠山便只好任人宰割。”
赵簌晚随意敷衍着他,清凌凌的眸光自那内侍身上移开,落至一个面容寡淡的青年身上。
两位朝廷大员因他徐家家事在紫宸殿上起了争执,当事人却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
“徐家感念天恩,大理寺断案亦是秉公执法。”徐昌宗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淡,一吹就会散似的,薄薄的眼皮略一掀,黑曜石般的瞳仁迸溅出璀璨的光,“昆大人酒后戏言当不得真,他为官家、为社稷的一片丹心,也作不得假。”
青年眼睫低垂下去,墨发用一根桃木簪束起,两篇薄唇轻轻一抿,其他人便不由自主地静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徐卿所言在理,”乾宁帝没有给昆御史和魏简两人断徐家的公案,目光在徐昌宗脸上一掠,落至跪伏着的内侍身上,“你主子是谁?”
始终埋着头的内侍这才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在宫内当值的宦官习惯在脸上敷粉,蒋卓砚这张擦过粉的脸,白得有些惨淡落败。
“回禀官家,奴婢的主子是魏娘娘。”
乾宁帝早有预感,可听他这么一说,心还是沉了一下。
魏贵妃怀着身孕,太子和她起争执,若是有个万一,让储君背上个谋害庶母弟妹的罪名,可就难办了。乾宁帝子嗣单薄,能当大任的也就宋珒疏一人。
吴皇后显然清楚其中要害,不会将这事揽到自己身上,道:“官家且去看静阑妹妹罢,臣妾在此陪着众位大人夫人尽兴。”
乾宁帝素来知道,他这位皇后不愿惹事不趟浑水,大抵是自己生不出皇子又难以跟储君亲近后,便颇有几分顿悟的意思,只管守着中宫的位置度日,旁人不敢给她脸色瞧,夫君的白眼她只当看不见,倒也相安无事、自得其乐。
乾宁帝深深瞧了她一眼,便领着人离去。
其余人虽各怀心思,但终究不敢跟上去窥探帝王家事。
“阿姊不想去看戏?”
两人初遇时,魏执也问过相似的话。
“现在赶过去也无济于事,我不信他会孤身赴局。”
宋珒疏这种惯于权衡利弊得失的人,哪怕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也要盘算着榨干她的价值。又怎么会意气用事,不加谋算便去见魏贵妃呢?
赵簌晚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杯中温酒,神使鬼差的,宋珒疏失望冷漠的表情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合起来。
“蒋美人向官家讨要你的猫儿,你便把那猫儿杀了给她送去,褚彦,你告诉我,是蒋美人污蔑你,是也不是?”女子扶着少年的肩逼问。
光影穿过花叶疏漏而下,落在少年背后,他已在廊中跪了一个多时辰,小姑娘躲在树后悄悄看他。
“是孤杀的。”
凌厉的一巴掌落至少年白皙的脸颊。
赵簌晚看不见宋珒疏那时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郤皇后,那个憔悴的,常年卧病在床的女子,看向自己儿子的表情。
惊恐失望,甚至还有嫌恶。
她终于知道,自己从噩梦中惊醒后,宋珒疏为何要与她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