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刈心中一松,这回却不敢胡言了,不禁正了正容色,说道:“《素问》修缮之功,于兹可见。”
慕无心低眉一笑,却叹道:“那总是因为有高山可仰。”
李刈还待说话,忽地顿足,神色颇为凝重。
慕无心奇道:“怎么?”
李刈低声道:“我们一路而来,可见过人迹?关外人虽不多,但也不至于一个旅人也没有。”
慕无心道:“或许是因夜深人罕?”
李刈摇了摇头,说道:“可现下我却听到了打斗之声。”
慕无心医术高明,武功却稀松平常,经李刈提点,侧耳倾听,才觉阵阵晚风中,隐隐送来兵器交碰之声。
李刈叹道:“但愿不是碰见大队匈奴。”匈奴结队在关内外,欺凌旅人也是常有之事。
慕无心道:“如真是碰见他们欺负路人,你去吗?”
李刈道:“如何不去?”说着反而加快了步伐。
慕无心注视着李刈的背影,眼波如水,或许她想说“便是欣赏你这般”,但是她什么也不会说。
循声接近,果然瞧见一群匈奴人在围斗一个青袍客。
那青袍客也是古怪之极,明明腰携长剑,却不肯拔出。明明眼前那么多的敌人,他关心的竟是怀中的水晶酒壶,两只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只怕一失手,就遭了破瓶之厄。他两眼望着酒壶,两手抱着酒壶,独双脚闲着,便脚步不停,堪堪避开匈奴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李刈已然一个纵步,上前相助。
哪知李刈一入阵内,那人便动也不动了,安安静静地抱着酒壶,心安理得地“看”李刈替他助拳。只有匈奴的斧锤袭向他的酒壶时,他才动一动,避开锋芒。
慕无心心中有气,想要上前相助李刈,可恨有心无力,只好在一旁紧张看着,一边暗骂青袍客。
李刈“刷刷”数刀,舞出一片刀光,匈奴见势不对,纷纷走避。
李刈迫走匈奴,正要松一口气,不意青袍客冷冷道:“你太慢了。”
慕无心本忍了一肚子气,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冷冷回敬道:“阁下手不动,嘴倒是动得快。”
李刈却叹道:“是,我慢了。”见慕无心面色微沉,又忙摆手说:“慕姑娘你误会了,其实……”话未说完,便听得青袍客叫道:“既然如此,还不使快刀?”但闻一声清响,青袍客长剑出鞘,雷霆万钧般射了过来。
慕无心一声低呼尚未出口,李刈刀锋一转,缠上长剑,刀剑相击,火光四射。
青袍客一击即退,赞了一声好,跟着向上一抛酒壶。这酒壶他方才珍之重之、没命保护,这时却随意一抛。眼见要遭壶破酒流之厄,青袍客的长剑如灵蛇般上窜,堪堪抵住壶口,壶内红酒顺力下倾,凝聚成一股水线,射入青袍客的口中。
如是源源不断地喝了大半壶,他才收剑接壶,纵声笑道:“接壶!”
水玉酒壶受力平送而出。
他距李刈大约一丈之遥,这酒壶平送而来,却不见下倾之势,可见其内功之深,后劲之足。
李刈接了,不疑有他,张口便饮。两人才对了招,哪知又相对而饮。
青袍客目透奇彩,笑道:“好、好!”原来他方才一推,看似是将酒壶顺顺当当送入李刈手中,其实暗含绝顶威力。李刈若无“化刚为柔”的本事,接壶刹那,必得瓶破酒流、狼狈不堪。
李刈豪饮而尽,笑道:“你也好。”将酒壶抛回青袍客。
青袍客长剑一挑,接了酒壶,将它稳稳当当地埋在沙石之中。
李刈见淡淡月光下,长剑明透,染雪即化,如一泓春水,不由赞道:“好剑!”
青袍客奇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埋壶?”跟着又不免洋洋自得,笑道,“这软剑六尺有余,剑名‘沂水’,想来是不逊你的宝刀了。”他只试了一招,却也知李刈的“项羽刀”非只寻常之物。
李刈赞道:“好个沂水弦歌,好个胡不归!”这青袍客正是向日山林所遇的游戏风尘的胡不归。
胡不归摇头晃脑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知时处世,逍遥游乐,吾与点也!”跟着又叹道:“知我者,李兄也。”目光微瞬,似有忧思。
李刈却叹了口气,说道:“待会少不得打一架,你这酒鬼小气鬼舍不得这水玉瓶,自然要好好安顿。”他们各答各的,竟也顺畅。
胡不归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点沾沾自喜,他笑道:“这龟兹美酒,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水玉无瑕,更非凡品,这酒壶自然是要好好珍藏的。”
李刈叹道:“是是,要不然怎么会腾不出手去对付匈奴?”
胡不归道:“他们在我正要喝酒时冲过来,实在不凑巧……”说到这里又哈哈笑道:“凑巧凑巧!”
李刈接口道:“非惟如此,我也喝不到这西域美酒,你也得自废前言了。”按胡不归的性子,若无要事,美酒入口,是非得见底不可。
胡不归笑道:“所以李兄来得及时……”忽地又瞪眼道,“你休息够了吗?”
李刈知道胡不归“武痴”一犯,实不下于他的“酒瘾”。李刈同匈奴打了一架,多少耗了精力,他为了公正,强自按捺,倒也难为他。
李刈笑道:“够了够了,我可不敢拜受你的痴缠功夫。”
胡不归也不禁大笑,忽地想起什么,瞪眼道:“哼,你干的好事!”
李刈奇道:“何事?”
胡不归道:“这个缓说!瞧好了!”扬剑而起,挟风带影般刺了过来。
李刈见这一式乍看平淡无奇,却隐含深意,当下不敢怠慢,拔刀一格。刀剑交碰,李刈但觉虎口微微一震,不由笑道:“好,飘逸出重拙。”轻描淡写地回以一刀,却是越女三招的剑意。
胡不归微微一奇,不容多想,回了一剑似是而非的临渊剑法。临渊剑法是昔日武林第一人马水近的绝学之一,出剑讲求诡谲莫测,如临深渊,不知所往。但叫胡不归使来,诡谲有之,莫测却不然,任何变化坦荡无疑,浑然天成。
李刈封刀一引,回以“仲尼心斋”,至朴对上天成,一时难分伯仲。
慕无心耐着性子看他们过招,先是一招一式清楚可见,再而渐打渐急,几乎捕捉不到二人身影。正觉不安,却听得胡不归一声长笑,退开数步,纳剑入鞘。李刈旋即跳出圈子,笑道:“承让。”随即给慕、胡二人引荐。
慕无心淡淡一应,胡不归也不以为意,沉思片刻,说道:“你的炼气刀大有进益,但精而不纯,不似一家之学?”
李刈笑道:“不归兄既有此眼力,不妨猜猜是何门何家?”
胡不归回思过招,说道:“若是所见不错,当有儒道两家的法意。另一股迫人神意,莫非脱胎于蓬莱宁氏剑?”
李刈“哦”了一声,说道:“你见过宁女侠了?”
胡不归瞪眼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李刈哈哈大笑,说道:“小子自然专做好事。”说着拱手为礼,说道:“恭喜恭喜,收得佳徒。”胡不归既见到了宁朝凤,定也见着了刘清华。凭这个古灵精怪的三妹的痴缠功夫,胡不归焉能不败下风?
胡不归瞪眼道:“这回你猜错了。胡不归独来独往,绝不捎带累赘!”
李刈奇道:“她竟然也肯?”
胡不归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李刈瞧着胡不归的神色,不由暗暗好笑:“也不知三妹用了什么法子,让不归兄到底吃了暗亏。”想到刘清华捉弄胡不归的模样,更不禁哈哈大笑。
胡不归面色越发难看,李刈见好就收,说道:“你却是在哪跟她们撞见的?”
胡不归道:“我在西域游历,偶然相逢。他乡遇同族,难免生亲近之感。哪知……”说到这里,又住口不言了。
李刈心知胡不归孤标傲世,绝不肯当众自揭其丑,于是接口道:“是以你同宁女侠比过武了?”
说到一个“武”字,胡不归霎然而喜,说道:“如此无双剑法,真是我生平第一敌手。可惜相处时日太短,未能好好切磋。”
李刈见他眉飞色舞,更觉好笑:“可惜你未见过宁女侠之夫,按她说,才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胡不归果然心动,惊喜道:“是么?姓甚名谁,身处何方?我定要好好拜见!”说话语气不免过急,显然心痒难搔。
李刈不由被问住,说道:“这我可不知……”心中却想:“他夫妇二人似有嫌隙,你纵问宁女侠,怕也要失望而归。”但想宁朝凤巾帼须眉,却难得琴瑟和鸣,不禁暗暗叹息。
胡不归果然失望,悻悻不语。
李刈笑道:“不归兄眼力非凡,却怎么落了最不该落的一家?”
胡不归不禁又哼了一声。越女剑法乃是他除了自家的百步飞剑和临渊剑法最为熟稔的剑法,李刈方才回招,他便已发觉,只不过一直略过不谈。
李刈见胡不归沉默,不禁笑道:“看来阿竹姑娘的剑法果然高明,博闻强记的不归兄也认不出!”
胡不归奇道:“她叫阿竹?”又醒起不该回李刈的话,连忙住嘴,撇过头去。
李刈也是一怔,继而笑道:“有趣有趣!两人俱不通名,‘君子之交淡如水’,诚然不假!”
胡不归忍不住道:“谁同她是君子……”
李刈奇道:“难道还逾矩了?”慕无心纵然矜持,也不禁莞尔。
胡不归张口欲辩,旋即忍住,傲然道:“胡不归为人行事,哼,岂惧流言?”
李刈笑道:“如是何必计较原名?”
胡不归面色微变,说道:“你这是何意?”
李刈正了正容色,说道:“令尊令堂一直记挂你,游戏风尘固然好,‘父母在不远游’也是真……”
胡不归面色大变,叫道:“啊呀,不好!”不待李刈说完,旋风也似地提壶而逃,真是矫若游龙,神速惊人。也难为他在惊措间,还记得埋在砂石中的水玉壶。
李刈想要拔腿去追,可胡不归行走仓促,又轻功盖世,他要走,天下间谁又拦得住?也只得眼睁睁地看他人壶俱杳,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可还未说到珂月老板相托之事呢,就嗅到风声,望风而逃了!”转而又想:“天下间自有缘法,他既不喜阿竹姑娘,阿竹姑娘便有千般好,也是不喜的。他既立志超越金老板,未达目标前,自也不会相见。我何须勉强?”如此一想,不禁释然。可转念又想道:“我对诸事皆明了,为何要执着于父仇师命?”一时惘然。他却不知,世人无论贤愚,皆是洞明他事,惑于己心。
慕无心见他怔怔出神,还道他还在想胡不归之事,也就不打搅。
李刈微一晃神,堪堪撞见慕无心的目光,心中微微一热:“我至少还不是一个人。”当下笑道:“不归兄便是如此性子,你别介怀。”
慕无心淡淡道:“与我何干?”
李刈道:“哦,我只怕他冷落你,让你心中颇有嫌隙。”
慕无心道:“在你所想,我却是这般小心眼么?”语气淡然,不见喜怒。
李刈只好一笑,心道:“天下女子各有性情,但有时的让人‘无言以对’,倒是一致。”
却听得慕无心说道:“这些匈奴为何为难胡不归,难道只是为一只水玉壶?”
李刈笑道:“这水玉壶非中土所有,自是稀物。匈奴人又贪婪残暴……”
慕无心道:“匈奴人难道是中土人士?”
李刈一怔,水玉壶在中原自然稀罕,可匈奴毗邻西域,焉能没见过这水玉壶?念及于此,李刈不禁跌足道:“唉,忘了问他在哪撞见匈奴的?”看方才情形,自是一路打过来的。
慕无心道:“谜底总会揭晓的。”
谜底真的会揭晓么?
李、慕二人且说且行,不觉月隐星淡,天方渐白。雪越落越大,在白雪茫茫、万里空寂之间,终于听到了人语兵斗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