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弘却摆了摆手,示意琼霜与服侍的宫婢也出去,待人都走了,他半靠在凭几上,满脸疲态,又不忘了问她,“昨夜睡得还好?有没有做噩梦?”
“我都好。”她哪里好实话实说,走过去将糕点送到他嘴边,又给他揉着肩膀,“倒是陛下,偏饿着自己。”
“朕有些累了。”他眯着眼,再无此前的威严,“你陪着朕歇会儿。”
“我方才听着,长乐突然回平城,是有谋反之意?”她小心试探着问。
“朕有时候还真是嫉妒姑母,要是朕死了,你会不会这么难过?”
“陛下又胡言乱语。”封蘅听了这话,气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十分,“这哪里是九五至尊说出来的话?”
“你是不知道呢。” 他抓住她的手,示意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你的夫君但凡有一步走错了,今日太和宫早就易主了,成王败寇,倘若长乐成功逼宫,你以为朕会苟活吗?或者,他会容得下让朕活着?”
他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向她诉苦,“先是五弟,又是长乐,朕有六个兄弟,大概在母后心里,谁都比朕更适合做大魏皇帝,她甚至迫不及待,等不到太子长大。”
“弘哥哥……”封蘅鼻子酸了,她握紧了他的手,她发觉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拓跋弘的过去,甚至他现在的处境,在她眼里,他是天之骄子大魏储君,是英雄是传奇是没有阴影的太阳。
“阿蘅几岁开始读《左传》?”
“十岁。”
拓跋弘也曾经以为自己沐浴于父母荫蔽之下,父皇苍白而清俊,帝王龙颜含着几分慈祥几分疲惫,母后宽额方颐,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美艳动人。
他六岁就开始读《春秋左氏传》,读那些权术、阴谋和杀戮之气,这是母后最爱的书。
他最初读楚子商臣的弑父故事,脸上流露出惊慌和茫然,他问母后,商臣为何弑父?
母后说是为了夺取王位。
为王位竟然弑父,天理人伦难容,圣人为何把它记载下来传给后人呢?
太后说那是为了让后人明辨是非善恶。这样的回答模棱两可,太后又说,等你逐渐长大,就会见识比书里更令人生厌的故事。
十岁开始他受父皇之命在含光门主持朝觐,那只是临时的一些小事,由他裁决的也只是些鸡零狗碎的无聊小事,这些经历使他有缘接触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间的世风人情。
鲜卑皇族与朝廷重臣对年轻的太子抱有殷切的期望,居于东宫的储君幼而神武聪叡机悟又温恭有礼,是帝王与皇后亲手培养的接班人。
是什么时候起,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
拓跋弘敏锐地捕捉到了母后对他复杂的情绪,既希望他长大,又恐惧他长大,他们既是母子,又注定成为仇敌。
皇后也许更早察觉出拓跋弘对一个凌驾于帝王权力之上的女人的不满,尤其是政见相反的时候。尽管她是他的母亲,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满腹经纶智慧超群的女人。
她曾经教给他是非、权术,给了他一个母亲的关爱。
每逢父皇龙体不适的时候他在光顺门、延年殿这些地方监理国政,皇后的铁腕从宫墙伸过来,嘲谑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并重的言辞,她以辅助太子的名义染指朝政,压慑蠢蠢欲动的宗室和将军。
“那时父皇病重,母后曾经告诫我,她随时都可以让这把龙椅易主。”拓跋弘脸上被凄然的笑意笼罩,“天伦之乐母慈子孝兄友弟恭?阿蘅,就算是杀了长乐,朕也不会后悔。”
封蘅这才明白,魏宫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是她从没有发觉的风起云涌,拓跋弘是怀着何种心情向她诉说这些话呢,他脸上一直笑意不减,却几度哽咽。
杨廷是在太子生辰那日被塞进了流放玉门关的囚车,起因是他弹劾冯家利用博陵公主封地吞并周边良田,此事被帝王压下不论,他一气之下又上书帝王皇后干政。
过了半月,杨廷反而被人弹劾曾经国丧狎妓。
他是以挑拨太子为由流放的。
皇后亲自来告诉太子这位东宫得力幕僚的下落,他被随车士卒用马缰勒死,尸体弃于路旁,她用调侃的语气说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杨廷的尸肉做了人肉包子,卖给路上饥馑的贩夫走卒。
拓跋弘站在宫门口送他的母后离开。
三日前是皇后的生辰,帝王在清晖阁设宴,言笑晏晏,短促的母慈子孝只是一种回光返照,此后,拓跋弘发觉母后对他产生忍无可忍的感情。
或许是太子获得宗亲的绝对支持加深了皇后的戒备心理,或许太子在偶尔监国的过程中伤害了她的权力和自尊。
或许只是因为太子知晓了他并非皇后的孩子,而是有个因貌美而被父皇恩幸,又因自己的降生而被残忍赐死的母亲。
封蘅的泪滚落下来。
拓跋弘抹去她的泪水,认真地看着她,“没什么好哭的,弱肉强食,朕不会认输,哪怕是让你少哭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