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医馆的四仔,会比大多需要外出的城寨人,起得晚一些。
城寨里打斗纷争时有发生,受伤的后生仔总喜欢来四仔这里看伤多些,或是因为他话少技术佳,或是因为信一同他好,又或是因有什么别的在吸引。
四仔总会骂他们是扑街h社会,却知道,只有这些人来过,他才觉得自己活在人间。
下床、换衣、洗漱、开门。
门上新贴白纸一张,附带个洗净的饭盒。四仔将它取下展开,上面写着昨日菜名,每道菜后,都煞有其事地画上了米其林星。
茄汁牛腩三星,酱炒荷心两星,就连米饭也有得到一颗星。
四仔沉默一会,总结出了原因:“水放多了。”
每餐后,四仔都会收到星星。有时他会听取莫妮卡的评价调整口味,有时也会坚持己见,再期待第二天的纸上出现更多的情绪。
活着是一种联系。
四仔从没有和莫妮卡直接碰过面,却已提前了解她的口味。淡口,喜咸酸,厌甜辣,肉类大多可以,水产必须新鲜。
而第一次听说莫妮卡,是通过信一的口。
“楼上租出去,租给个大小姐,你说怪不怪,她老豆在香港有头有脸,还有秋哥担保,为什么要来城寨?”彼时的信一满脸嗅到危险的紧张,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四仔整理新购的番带,头也不抬:“关我屁事。”
“当然关你的事,”信一声音贱嗖嗖地:“你将咸片声就敞开放,她忍不了几天就走了。”
四仔挥拳砸向信一,却被灵活地闪开,只能骂一句:“扑街h社会。”
“说正经的,你要帮忙看住她,那个女人明牌有鬼,不知道图什么。”信一补充道:“就当是帮我,帮龙哥。”
“帮手盯梢,要收费哦。”四仔应下了请求,却实在没看出莫妮卡有什么问题。
前面几天,莫妮卡过于安静,楼上楼下相安无事,与不住人没什么区别。四仔满意,又感到莫名的歉疚。直到听到莫妮卡与信一在楼道外的争吵。
四仔了解信一,他只是表面松散,作为城寨二把手,比谁都敏锐冷静。但那夜的信一却失控了,他对莫妮卡发脾气,字字句句,指责她同十二好,指责她错看他。
而隔岸观火的四仔,也被这场争吵所波及,莫妮卡直接在他的门上贴了太上老君清静经。
原来大小姐不是没有脾气,她也在忍耐,一份经书,没有一个脏字,却满是挖苦。
四仔读得懂: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
却解不出: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何谓清静,沉沦苦海的他早已不懂得了。
面对莫妮卡的不满,四仔采取了行动。给她送水、扫地、赶走试图攀上她阳台偷走私衣的流氓,清除大部分居于此处的烦恼,这是他的道歉和妥协,莫妮卡没有拒绝。
收衣那天,四仔知道莫妮卡正在看着他,却也当做无事发生,互不打扰下,是从未磨合过的默契。
哪怕莫妮卡再进一步,提出蹭饭,四仔也只是短暂地愣了一刻,不禁想道:不愧是能让信一吃瘪的人。
但如若一顿饭就能换取来日清静,四仔甘之如饴。
自此,四仔料理着莫妮卡的饭食,莫妮卡也不再抗议。她买了一个CD机,播放着异国的爵士乐,用声音将自己和四仔的夜世界隔开,直到新的一天来临。
新的一天,新的麻烦事。
早上刚到中心,莫妮卡就看到几个平日打过招呼眼熟阿婶正远远看来,欲言又止。
莫妮卡主动走过去,笑着问道:“阿慧婶,何姑,你们有事找我?”
阿慧婶张口要话,何姑却拉住她,对莫妮卡讪笑:“哎,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先问一句,黄小姐今天忙不忙?”
“什么不是大事,怎样都是两条命啊。”阿慧婶插嘴道:“黄小姐,我们知道你心好,又是少儿专家。今日来,是想请你去看看阿怡阿珊两姐妹,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只怕她们……”
“阿怡阿珊?”莫妮卡很确定,青少年中心没有这两个孩子:“她们是谁?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何姑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经兮兮:“鬼上身啊。”
莫妮卡一愣,何姑立刻又道:“晦气晦气,如果黄小姐忌讳就算了,当我没讲过。”
一个月前,城寨中发生了件骇人的新闻,城寨少见任由警察入内查探情况,一时轰动香港——鬼阿妈煮饭。
这对姐妹坚称家中的腊肠饭是死亡多时的阿妈所煮,到最后也不曾改口,后来她们被收容在城寨的慈心会,由居民照顾。
这件事就连莫妮卡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会被求助。她没多说,只让阿慧婶和何姑给她引路。慈心会比青年中心更拮据,姐妹两被安置在阴暗的一楼,刚一进入,莫妮卡就被刺鼻的气味呛得咳嗽。
烟熏、霉臭还有便溺的腥膻。
门上,墙上都用朱砂涂着猩红的符咒,黄色条符遮挡住这片屋子的最后光源,姐姐阿怡木然地坐在地上发呆,莫妮卡找了好一阵,才在衣柜里找到了妹妹阿珊。
两姐妹都瘦的不成人形,目光空洞。
“这些是什么东西?”莫妮卡撩了一把经幡。
何姑答:“找大师求的驱鬼幡。”
莫妮卡有些气闷,她将带来的米羹冲泡开水,喂姐妹喝下,回应她的却是两声干呕,怎么吃进去,怎么吐出来。
阿慧婶担忧道:“她们吃什么吐什么,成天说要吃阿妈做的腊肠饭,但吃腊肠饭她们也会呕,还说自己可以见到阿妈,大家都在说,是她们阿妈要带她们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