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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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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秋宫是泾阳行宫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处所在,毗邻泉引,外庭临水,遍种鲜花,内庭白玉石道铺攀向上,层层拱推出当中一座高大殿宇,殿阶石栏镶嵌金银平脱铜灯盏,烛色流金,炫耀夺目。

此时殿内的气氛,却是冰冷沉寂。

云桑随着葛嬷嬷踏阶步入后殿,绕过十二扇黑漆大屏,一抬眼,便见屏风后乌泱泱跪了十几人,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在殿室内萦绕不绝。

跪在最前面的,除了太子夫妇和陈王夫妇,便是公主乐盈、乐安。

乐盈最先回过头来,看见云桑,立刻脸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

葛嬷嬷从前对着云桑亦是没什么好脸,可刚才见了她一番违背常理的举动,一路上只能屏气收声,唯恐不小心又触到这丫头的哪根弦,在御榻病床前突然发起疯来。

她示意宫女撩开帘帷,将云桑送进了内室。

云桑入内抬眼,见孝德帝躺在宽大的御榻上,旁边谢贵嫔捏着绢帕,时不时印一下眼角,俯身含泪娇声唤“陛下”。

戚皇后素髻常服,手里端着药盏,坐在御榻另一头,聆听几名御医的低声禀奏。

戚皇后,是孝德帝在潜邸时娶的正室。

彼时还是赵王的孝德帝,活在长兄敬怀太子的光环之下,在娶妻一事上并没得到父皇的太多关注,也没能求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云家表妹,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嫡母给自己聘了四品文臣家的长女,打理中馈。

婚后戚氏诞下一子一女,也就是如今的太子与乐盈公主。但孝德帝对这位容貌寻常的正妻,态度一直平淡,先是无限荣宠云昭容,后又偏爱谢贵嫔,戚皇后明白自己的家世相貌皆无法与云、谢相比,只能将心思转到培养子女身上。

可如今皇帝病重,东宫与陈王的争斗愈渐白热,皇后不得不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步都不敢输。

见到云桑进来,皇后挥了挥手指,摒退想要上前告状的葛嬷嬷,只示意云桑道:

“你过来。”

云桑走了过去。

御榻上,孝德帝面色蜡白,干枯的嘴唇翕合着,似在喃喃呓语着什么。

谢贵嫔扭头看了云桑一眼,见她头发衣裙都湿着,忙掖了掖皇帝的被衾,仿佛唯恐被过了湿气,转念又领悟了什么,侧头看向皇后,鄙夷地剜了她一眼。

皇后径直忽略谢贵嫔的瞪视,将手里的药盏递给云桑,吩咐道:

“你去给圣上喂药,仔细别洒出来。”

云桑接过药,踯躅一瞬,跪去榻边脚踏上,用鎏金勺舀起一勺药汤,送到皇帝嘴边:

“陛下。”

孝德帝缓缓掀起眼帘,浑浊的视线在云桑脸上停滞一瞬,霎时添了些光彩,“嗬嗬”呼了几口气,颤声唤道:

“莺娘。”

莺娘,是云桑母亲云昭容的小字。

云桑捏着药勺,没说话。

戚皇后走到近前,俯身看着皇帝:

“陛下,如今有昭容妹妹陪着陛下了,还请陛下好好用药吧。”

她扫了眼谢贵嫔,“谢家妹妹守了那么久了,不如先让她回去休息休息?”

孝德帝点头,目光只凝在云桑脸上:

“好,有莺娘在就好,别的人,朕都不需要了。”

谢贵嫔扬眸狠狠瞪向皇后,可最终,还是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她捻着帕子,对皇帝娇声行礼:“那臣妾,待会儿再来侍奉陛下。”

宫女撩起帘幄,让谢贵嫔退了出去。

剩下的几名御医见圣上终于肯配合喝药了,皆长松了一口气,亦各自躬身行礼,退去了帘外。

戚皇后拢了拢裙摆,坐去适才贵嫔坐的位置,接过云桑手里的鎏金勺,将药汤慢慢喂到孝德帝口中。

孝德帝仍怔怔凝视着云桑,一只手从被衾间伸出,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顺从地咽下了药饮。

榻头的白玉香炉,袅袅吐着细烟。

皇后一边喂药,一边缓缓开口:

“陛下,陈王说的那些事都是空穴来风,陛下千万别为此再动肝火。太子虽是臣妾的儿子,但这么多年他的品行为人、对陛下的忠诚孝顺,陛下难道不知吗?陛下的每一件吩咐,他无不尽忠竭力,哪怕推行遇到阻力,也总以陛下的利益为先。”

她捻帕为皇帝拭了拭嘴,“想来陈王年纪小,不知被谁撺掇了两句,无凭无证的结党罪名,就胡乱往太子头上安。所以说这些孩子啊,就该多在外面历练历练,积累些实际治政的经验,再涉足朝务,有利无弊。话说陈王这次去夏山关应付突厥人,倒是做得不错,感觉应付外务才更像是他的强项。“

戚皇后慢条斯理地喂着药,而云桑,便只能慢碾细磨地感受着孝德帝紧紧握着的手、和停在她脸上的热切目光。

从前这样的情形,也曾有过的。

一次是十一岁时母亲忌日他喝醉了酒,一次是十三岁时他病得沉重,也如现下这般,被皇后带去给他喂药。

纵然心里清楚,皇帝只是把她错认成了母亲,所有的暧昧举动言语并不是真朝自己而来,但少女心中的反感与恐惧,无法遏抑。

而这,也是她前世不愿意借皇帝之势的原因之一。

如今重活一回,见识过萨鹰古那样的人,她说服自己不要再去介意。

他是她的表舅,抚养她长大,清醒时也没过越矩的举止,她不该有什么顾虑,就该借他的势,仰仗他的庇护。

可偏偏,他又病得糊涂了。

云桑垂下眼,盯着衾面上繁复的十二章纹,耳畔恍惚响起了宁策的声音——

“生在皇家,你能相信的人、能依靠的人,永远只有你自己。”

但她,真的能靠自己吗?

唯一一个忠心可用的秋兰,她都保不住。

孝德帝喝完了药,沉沉睡去。

云桑跟着皇后走出了帘帷。

一直等候在外的葛嬷嬷总算寻了机会上前,向戚皇后附耳禀述了之前发生种种。

皇后扭头看了云桑一眼,目光冷锐,领她去了内殿的侧阁。

侧阁里灯烛高燃,外面雨声如注。皇后坐到美人榻上,接过嬷嬷奉上的茯苓茶,慢慢啜了口,语气没了先前面对皇帝的温柔,冷着声:

“怎么,如今连宫规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了?去陇西之前,你在本宫面前怎么说的?一生一世,敬奉皇室,移孝为忠。今夜你的所为,就是对大周皇室的敬畏效忠了?”

云桑神色诚恳,“回娘娘,甥女正是因为将宫规法度放在眼里,才会惩戒以下犯上的宫婢。也正因为敬畏娘娘的威仪,才会甘冒欺君之罪,任由圣上刚才把甥女当作了母亲,也一直不曾反驳。”

皇后啜茶的动作陡然一顿,凝在云桑脸上的目光审度起来。

看来那些控诉皆非夸大其词,这个拖油瓶丫头的神态气质,确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皇后将茶杯放到一旁:

“本宫不管云家的谁、撺掇了你什么,你此番擅离官驿,身边侍者按律皆当一死。莫说什么刑书,就算是紫微台的诏令,本宫也能拿给你。”

皇后的话,并非虚张声势。戚氏虽不是名门望族,但自孝德帝继位之后,皇后出于为儿子筹谋的考虑,八年间用尽法子积累人脉。如今大周朝堂内外,文臣与各地方州府不少已成太子拥趸,三省六部之中,大部分行政实权也皆倾向太子。

朝廷一令而下,千万百庶民的人生都有可能改变。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拿什么跟这样的势力斗?

云桑心里,当然清楚。

“我没有质疑娘娘的意思。”

她看着戚皇后,“甥女小时候,没得到过太多母亲的疼爱。娘娘虽然严苛,但至少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喜怒无常,动辄恶语相向,只要甥女肯听话,皇后娘娘对我同对别的皇子公主们没什么差别。在甥女心中,一直将娘娘当作母亲般看待,从来只会言听计从。”

戚皇后面色稍霁,从鼻腔里轻哼了声,重新端起茶杯。

云桑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想请娘娘放过我的婢女,再说服陛下许我离宫,继承我母亲留下的云氏产业,自立门户。”

戚皇后神色一滞,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刚刚端起的茶杯又重新撂下,旁边葛嬷嬷更是忍不住瞪着眼斥道:

“什么荒唐的话!就算是皇子公主,也不敢随随便便说出自立门户的狂言妄语!你当你自个儿是谁,敢跟皇后娘娘提这种要求?”

云桑面不改色。

“我敢提这种要求,自然是提要求的底气。”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戚皇后,一字一句:

“小时候娘娘问我关于魏王哥哥的那件事,现在,还想知道真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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