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可畏,我那时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那几日是楚英姑娘陪着我,耐心宽慰不说,还用自己的盘缠在城中置了间宅子给我,虽然不大,但我终归是有了去处,也就没再想着要轻生了。”
握在手中的杯盏不再如方才那般滚烫,手心的灼痛感消失,阿兰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立刻觉得腹中熨帖几分。
宋玉昭默默看了楚英一眼,见她端端正正坐在一边,嘴角紧绷,神色严肃,浑身上下都写着“无事勿扰”。
至于她耐心宽慰人的样子么……宋玉昭从前别说见了,就是想也是想不出来的。
“那这次呢,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了阿兰的身份,也知道了前因,总得问问今晚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面不改色坐在一旁的楚英眉头微皱,道,“这次,其实我也正想问阿兰。”
二人的目光一同落到阿兰身上。
楚英问,“沈家犯事,你为何也会被抓?”
楚英在城中遇到阿兰时,她正被人押往府衙,之后沈家获罪,男丁被斩,阿兰随一众奴籍侍女被发卖,楚英也有些想不通。
一个良家女子,怎么会和沈家攀上关系,又怎么被婢女的身份抓去卖进花楼?
她在揽月楼附近观察了几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阿兰救出来,尚没来得及细问便遇到了宋玉昭。
“是……是沈家于我有恩,”阿兰似是不愿细说,只含糊道,“我也不知发生何事……总之,总之莫名便被抓了……”
宋玉昭盯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你是说,除了楚英,沈家也对你有恩?”
阿兰无声望了楚英一眼,见她也直直看着自己,又将头垂下来,嗫嚅道,“是……”
宋玉昭没再逼问,点头道,“你不想说便罢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更何况这样的劫你已经遭了两次,且两次都躲了过来,说不定是老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今夜无雨无雪,寒风将漆黑夜空中的阴霾扫尽,一轮圆月将光华洒向大地。
宋玉昭的营帐被一片帘子随意隔开,阿兰躺在里面的榻上,帐中火盆还在燃着,宋玉昭也懒得再大半夜折腾将士们再安置床榻,只叫人抱了几床厚厚的被褥铺在地上,她和楚英一起在火盆边躺下。
两个寡言的人放轻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小将军,你不是说要回京待嫁吗?怎么如今还在边关?”
“京中有什么意思,再说,我本也是不想嫁的。为了一桩不知结果的婚事便卸掉我在边关满身伤痕换来的功名铠甲,不值。”
楚英缩在被子里,默默点头。
虽不知那桩婚事是不是真的没有结果,但她跟在宋玉昭身边那么多年,同样身为女子,同样行走军中,她知道宋玉昭那一路走得有多么不易,也确实曾为她叹过不值。
而对宋玉昭而言,不值的却不仅仅是从前的不易。
更是她亲手褪去的功名,还有她任命般忍受的不公。
既然如此,她这一次便不卸甲。
她要将取舍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那你呢,怎么来雍州了?”
既然是从幽州开始游历,那这短短一年的时间,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到边关。
“实不相瞒,我原本是要去应都的。”楚英一向清冽的声音带上些许柔软,“小将军嫁人,我想去看看。”
宋玉昭一愣,脑中忽然闪过几个断断续续的模糊场景,心中一阵惊诧。
所以前世,她成婚那日仓皇从郡王府逃走的人是楚英吗?
怪不得,那人将贺礼放下后转身便往外逃,府中的侍卫也没追上,若非她当时穿着繁琐的婚服不能赶出去,想必还能留她喝杯喜酒。
现在想来,以楚英的性子,的确是到了婚礼上也只会在暗处默默看着的。
“我原本在扬州,想着你婚期将近,就一直打听着,准备到你成婚的日子到应都观礼。谁承想婚期没打听到,反倒打听出了景安郡王私藏兵马的消息,便一路往边关来,想先到应都探探虚实。”
“之后途径京城一带,我听说老王妃病逝,心知婚期必定要延后,就去了将军府,却没见到小将军。我想着来边关碰碰运气,便先来了正在征兵的雍州。”
宋玉昭不在京城,那就必定在边关了。
当初她离开军营,是因为宋玉昭知她性格洒脱孤僻,不愿她与自己一样困在应都一生,可既然宋玉昭重新回了军营,她自然愿意回来跟随。
只是有一点。
楚英犹豫片刻,问道,“小将军,你如今……不在怀远军中了吗?”
她方才一入军营便发觉,这营中的将士都十分眼生,而且,那寒风中飘荡的军旗也绝非怀远军中的军旗,借着外头的月光,她倒依稀觉得这颜色像是梁州军中的军旗。
宋玉昭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片刻,干脆直接切入正题。
“我如今卸甲后再回战场,一切都是重头开始,”宋玉昭说着,侧目望向身侧的楚英,“我不再是风光一时的小将军,在梁州军中,我只是是个小小的校尉,尚不知未来如何。所以……”
她认真道,“实不相瞒,自从我和景安郡王的婚期延后,我回到军中后,就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我想问问你是否还愿意回来,跟随我留在军中。”
“自然愿意。”楚英一刻都未曾犹豫。
在得知宋玉昭回了边关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就算宋玉昭不问,她也会找机会开口的。
黑暗中响过一声轻笑,宋玉昭翻了个身,一只手枕在脑后,道,“你虽寡言少语,可我最了解你,知道你骨子里是洒脱不羁的。我还以为你见过了外面的广阔,就不会再想着回来了。”
楚英半晌没出声,帐中静了好一会儿,宋玉昭才听见她道,“这天下的确很大,大到就算是赌上一生的光景也不一定看得完,所以这风景可以不看,而属下却总归是要回来的。”
总有人要守社稷,也总有人去享太平。
太平的光景谁看都一样,可守边关的剑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