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平长呼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劝宋玉昭,“校尉,帐中的事有属下和楚英便够了,不如……不如还是让他去新兵营吧。”
沈佑道,“不是,我真的有这么差吗?”
茂平:……
宋玉昭冷不丁轻笑一声,笑得茂平心中一紧,沈佑刚想回头看她,便觉得身边冷飕飕一阵风刮过,不知是因为她的眼神还是因为她行走间带起的冷风,激得他打了个寒战。
“今夜月色不错,沈公子在帐外好好赏月吧,就别去扰茂平清净了。”
“哦……”沈佑点头应下,下一刻就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什么?!”
宋玉昭和茂平各自离开,只留下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害,不就是赏月吗?这有什么。”
沈佑抬头望天,漆黑的天空层云密布,别说月亮了,连半个星星的影子都没瞧见。
“这军中的日子还真不错,”他忍不住咋舌,映着冷风拢了拢衣服原地坐下,“连赏个月都有这么多云来陪我,走大运喽。”
刚在地上斜斜坐稳,沈佑哈欠才打了一半,忽然觉得后脑勺一痛。
“谁?!”
曲咏就在他不远处的一处军帐外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说是在打量他,倒不如说在瞪着他。
“你这小屁孩,怎么偷袭呢?”
沈佑从地上爬起来,见曲咏坐的那地方不错,准备上前去和他挤挤,谁知他刚抬腿,曲咏也站了起来,两手环在胸前,冷冰冰斜眼睨着他。
嘶,沈佑心道,还挺有模有样,这股傲人的劲儿竟还有些像宋玉昭。
“谁是小孩?我还没问你呢,就是你这小白脸惹我玉姐姐生气了?”
“嗯?玉姐姐?你说宋校尉吗?你是他弟弟?”
“少管?我问你呢,”曲咏有些抓毛,为了显声势,他还在暗处悄悄踮了踮脚尖,“你要是再帮倒忙,就算玉姐姐不罚你,我也定饶不了你!”
一想到玉姐姐一直赶他走,却转头将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白脸收进帐里,曲咏就气不打一处来。
像他这样的瘦猴,他曲咏一口气能撂倒一百个!
“害,”沈佑见他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走近些道,“原来是宋校尉的弟弟啊,你直接说不就好了,宋校尉的弟弟便是我沈佑的弟弟,你何必这么……啊!”
将手搭到曲咏肩上的那一刻,曲咏终于忍无可忍,两腿使劲在地上扎稳,一只手扯住他小臂,另一只手在他肩上一翻。
他就真的被曲咏撂倒了……
“啊!你,你……你这小孩……何必这么凶嘛……”
沈佑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而曲咏已经骂骂咧咧走了。
“小白脸也就算了,还娘娘腔,就这身板,还没幽州城街坊里杀猪的大姨壮实……”
*
昨夜一宿没睡,白日又忙了一天,宋玉昭头疼得厉害,回到帐中准备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见帐中的盆架上已经放了盆冒着热气的水,连擦洗的毛巾都在旁边摆好了。
屏风外的火盆旁边,被褥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却不见人。
下一刻,阿兰拎着一桶水从外面进来,袖子撸得高高的,露出手腕上已经结了痂的刀伤。
“将军,现在要梳洗吗?水还是热的。”
阿兰将桶搁在盆架旁,将斜在额前的发丝往耳后顺了顺,看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宋玉昭按了按额头,摆手道,“你自己洗吧,我头痛得厉害,先去躺下了。”
“将军和楚姑娘昨夜一宿未归,定是有事在外奔忙,将军为我们这些百姓操劳至此,阿兰也没什么能回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抿了抿唇,大着胆子上前来扯住宋玉昭的手,将她一路拉到屏风处坐下。宋玉昭不知怎的,脑中浑浑噩噩,竟也就这么跟着她去了。
“我白日去捡了皂角来,方才特意去提了热水,将军这束发这般紧,又一日一夜未拆,定是难受极了,就让阿兰为将军濯发吧。”
宋玉昭下意识想去制止她在自己头上摸索来摸索去的双手,闻言却又顿住。
好像……是挺难受的。
束在脑后的青丝被阿兰轻轻解开,发丝垂在两侧的肩膀上,阿兰找出梳子为她梳发。
许是有些紧张的缘故,她动作十分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宋玉昭。
过一会儿又去将手伸到盆里试温度,待水变温了才一点点往宋玉昭头上淋。
“小心你手上的伤。”宋玉昭撑起头对她道。
“哎,”被旁边的火盆烘着,阿兰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将军放心吧,我早都不疼了。”
她动作小心,做事却很麻利,不一会儿便将皂角的泡沫尽数冲掉,将宋玉昭的头发包到一方软布里,又将火盆挪到宋玉昭背后,让盆中的热气慢慢烤干乌黑的发丝。
“阿兰,等我们走了,你还要留在雍州吗?”宋玉昭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地上的被褥上。
雍州没有她安身的地方了,家乡是她不愿再回的伤心之处,甚至在这一时栖身的军营中,宋玉昭也没办法为她寻一间像样的住处。
“不了,”阿兰摇头,“昨夜我一个人在帐中想了许多,所幸终于想明白了。”
“我觉得,我好像真的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我不想再留在这里受人白眼了。”她道,“我虽是笨些,但好歹不算傻,别人能做的活我都能做,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会写字,会做饭,洗刷缝补的活我也做得,待我周转一番,大不了再将豆腐坊重新开起来。”
宋玉昭点头,“你能想明白便好,这世上苛责女子的人太多,但女子请务必不要再苛责自己。”
阿兰闻言看向她,“将军也这般说,难道像将军这样这样顶顶厉害的人,竟也会被他们指点诟病吗?”
“是啊,”宋玉昭笑笑,脑中零零散散浮现几个场景,接着道,“你也说了,你并非做错了什么,可还是要时时担心他们的苛责,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根本就不是因为我们的对错才来说什么,而是因为我们是女子,所以他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总能找到几个用来诟病我们的理由。”
身为女子,行走在这世道便无分对错,哪怕已经比男子优秀千倍百倍,也总要被扣上一个离经叛道或是无人敢娶的名声才算罢休。
而这样荒唐又可笑的事,天底下的女子竟然已经忍受了几百年。
“校尉,”楚英掀帘来报,“床榻抬来了。”
“搬进来吧。”
几名将士见宋玉昭披头散发坐着,纷纷不敢抬眼,将床榻搁下便匆匆忙忙从帐中离开。
阿兰一愣,望着整整齐齐靠在屏风一侧的两张床榻,心中掀起一阵波澜。
“将军,我……我睡在哪里都无妨的,不用如此……”
宋玉昭从她手中抽回发尾,抬步往里头的榻上走,“即便你不睡,楚英也是要睡床的,征兵还得些时日,总不能一直让她和你一起挤在地上吧。”
阿兰闻言笑道,“那就多谢将军了。”
她没急着将地上的被褥铺到床上,见长凳边的桶中还冒着热气,生怕楚英拒绝,便故技重施,上前扯住楚英的手将她引到长凳上坐下。
“楚姑娘也累了吧,我来为你濯发可好?”
“哎?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来嘛,很舒服的。”
屏风外传来阵阵温水浇到头上略过发丝的声音,偶尔掺着两声楚英试图拒绝的声音。
宋玉昭躺在床榻上,感受着发丝上的淡淡皂角香气飘入鼻中,莫名有些想笑。
自以为杀伐果断的小将军和恨不得将“生人勿进”写在脸上的楚英,居然也会老老实实被一个小姑娘摁在凳子上梳洗。
而且,还是同一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