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书房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桌椅书柜被擦得光洁发亮。
金丝楠木的桌案上,纸墨笔砚一应俱全,桌角还摆着一只雕刻成莲花状的玉笔洗。
段昀不爱读书,这间书房是专门为裴玉布置的。
自他们重逢后,他陆续便采买了家具摆件、文房四宝,遇到稀罕的古籍文书,也会买走填进书柜。
当时随从们都以为他喜爱诗书,殊不知他只是为了哪天把裴玉拐回家,以此博得一丝欢心。
裴玉慢步走近,垂眸扫视而过:“紫毫笔、松花砚、和田玉……没想到段将军家底还挺厚。”
段昀站在桌案边,面带笑意:“裴公子是否满意?”
裴玉挑眉不答,停在占据半面墙壁的大书柜前,拉开柜门,看着满满当当的书卷:“上百本诗书,你看完过几本?”
“一本也没看完。”段昀坦然回道,随手点了点,“全都是给你的。”
裴玉促狭地笑了笑,一眼瞥见最里面放着裱好的字画,顺手拿了出来。
他本以为是某位名家的墨宝,谁知上面只有两个字:【溯光】。
经年累月之下,纸面已经发黄,字迹褪色淡化,却依旧能看出笔锋灵秀飘逸。
这是……他年少时的字。
裴玉心底泛起波澜,凝视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不是说忘了吗?”
“那是逗你的,你取的字我怎么可能忘。”
段昀看着他的侧脸,唏嘘道:“那么多年见不到人,总要留点念想,一直记着呢,只不过没跟别人提过。”
裴玉握着裱字边框,指节绷得青白,半晌才道:“这幅字已经褪色了,我再给你写一幅吧。”
说话时他背过身,缓缓将裱字放回原处。
“裴公子一字难求,今日我是撞大运了。”段昀含笑道,走到桌案前拿过砚台,“这就为你研墨。”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桂花在雨中飘落,湿冷的风吹了进来,残香扑鼻,寒意渗骨。
裴玉心口闷痛,强忍着写完了字,正要收笔,眼前忽然一黑,笔尖在白纸上点出浓重的墨斑。
头晕目眩,执笔的手砸在墨迹斑斑的纸面上,他不自觉地往前倾,下一刻被段昀从旁揽住,才没有直接倒在桌案上。
“你怎么了?裴玉?裴玉!”
紧张的低唤传进耳中,裴玉抬起头,脸上血色尽消,嗓音干涩:“……我没事。”
段昀焦急道:“脸色这么差,还说没事?我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不去。我的身体一向如此,老毛病了,不要紧。”
段昀面色沉郁:“到底是什么病?我找人为你调理。”
“用不着,我真的没事。”裴玉强压着翻腾的血气,坐直身,摊开沾染墨汁的右手,“我要洗手,你去端盆热水来。”
段昀有点犹疑不定。
裴玉加重语气:“快去啊。”
段昀放开他,起身往外走,跨出了门又回头看他,不放心地问:“你当真没事?”
“我、没、事。”裴玉一字一顿地回道。
段昀离开之后,书房陷入沉寂,但仅仅过了一瞬,溺水般的呛咳声骤然响起来。
裴玉左手捂唇,脸颊浮现病态的薄红,他踉跄着走出书房,像折断的花枝在寒风中躬低了身子。
雨丝随风拂在脸上,冰冷的水珠滑过手指,与指缝间溢出的热血相融。
裴玉放下手,深深呼吸了几次,勉强平息下来。
他扶着檐廊栏杆,慢慢站起身,将染血的手伸到屋檐外,用雨水洗净手掌和嘴唇。
淡红的血水落进石砖缝隙,迅速沁了下去,在细密连绵的秋雨中,血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昀端着水盆回来,只见裴玉站在屋檐下,默默地看着雨幕。
他袖口湿了一片,右手沾染的墨迹淡了些,明显是用雨水洗过一遍。
整个人看上去好好的,没什么异常。
段昀心头微松,将水盆放到木椅上,拿着温热的湿巾帕,走到裴玉身边,牵起他的右手擦拭。
他动作很轻很细致,将这只白皙的手掌擦得干干净净,而后准备洗巾帕,却被裴玉搂住了腰。
“我累了,想回房休息。”裴玉将脸埋在他胸口,语气温软黏人,“溯光,你陪着我。”
雨下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停。
裴玉躺在被褥里,右手缩在胸前,无意识地握着那块道符,睡得并不安稳。
“别走……”他睡梦中含糊呢喃,“不要去……等等我……”
段昀心底酸涩,喃喃地问:“你在叫谁?你梦见谁了?”
同床共枕的人无法回答,发出了低低的泣音,一声接着一声,简直像钝刀在割他的心。
“我在呢。”
段昀闭了闭眼,侧身抱住裴玉,轻声安抚着:“哪也没有去,在你身边呢,睡吧。”
翌日凌晨。
裴玉从梦中惊醒,一摸身侧,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