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用斗篷包裹遗骨,紧抱在怀,跌跌跄跄地走出了山谷。
天色转暗,浓雾仍未消退,幽静的林间忽然出现一点晃动的火光。
那点火光迎着裴玉而来,离得近了,才看得出是一盏纸糊的灯笼。
提灯之人身着青灰道袍,步履不急不缓,吴镖师跟在他身后,一眼瞧见裴玉,立刻冲上前来:“裴公子!”
吴镖师上下扫视裴玉,发现雇主看似狼狈,实则并无重伤,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侧开身,跟裴玉介绍,“这是宸阳观的道长,幸亏遇见他,否则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这鬼地方。”
裴玉目光越过他,看向提灯的道士。
道士面貌白净文雅,初看像个弱冠书生,但细细观察,便能从他神态间发觉些许端倪。此人道行深厚,而且年纪已经不轻了。
两人视线相碰,他弯唇带笑:“裴公子,别来无恙。”
裴玉似早有预料,没露出半点诧异或惊喜的神色,微微颔首:“青云道长。”
吴镖师吃惊道:“你们认识?”
“我到岭南之时,曾拜会过青云道长。有幸得道长指点,方知挚友尚未投胎,亡魂犹在积云山。”
裴玉语气平淡,先前那股外露的脆弱与悲伤完全收敛了,眉目间只剩下憔悴。
青云瞥了眼他怀中裹成团的斗篷,问:“看来你已寻得尸骨,是要下山回城?”
“道长何必明知故问。”裴玉说,“段昀亡魂困于魔障之中,我怎会就此离开。道长此番前来,应当是算准了时机,想与我各取所需。”
青云笑意吟吟:“裴公子聪敏过人,贫道便开门见山了,请来草舍一叙,如何?”
吴镖师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眼见天黑了,山里寒气逼人,等青云话音一落,他赶紧插嘴:“裴公子,咱们还是尽快下山,在村里过一夜,明日再来拜会青云道长吧。”
裴玉看着青云含笑的面孔,缓步走了过去。
“吴镖师,你先回去,明日把我留在客栈的行李取来,正午我们在山脚湖边会面。”
吴镖师看了眼黑压压的四野,心里直打鼓,犹豫道:“可你独自留在山里,叫我怎么放心。”
“无妨。”裴玉说,“有青云道长在,我不会出事,你走吧。”
雇主执意如此,吴镖师只好遵从。他提着青云送的灯笼,一路往山下去了。
青云的草舍在积云山另一边的半山腰,临近陡崖,视野开阔,院中可见满天繁星。
青云提着茶壶,一边往石桌上的竹杯中倒茶,一边说:“此处风景虽好,却远不及宸阳观旧地,那里才是紫气东来,修行福地。可惜啊,如今被恶鬼盘踞。”
裴玉没心思品茶,辩驳道:“段昀没害人,算不上恶鬼。”
“迟早而已。”青云将竹杯推到裴玉面前,“无根水煮的灵茶,今夜还长,贫道怕你撑不住,饮一杯吧。”
裴玉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抬眸盯着他:“道长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
“裴公子,贫道当初与你说过,段昀乃天煞孤星的命格,且杀孽深重,死后必成凶煞,不入轮回。你见他自困于魔障,便为之心痛,但你可曾想过,若他摆脱魔障游荡人世,会酿成何等灾祸?”
裴玉笃定道:“我会供养他,只要他还能认出我,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待你百年之后呢?”青云微笑着问,“待你终老,他当如何?”
裴玉气息一滞。
青云继续反问:“你们情深义重,他自然任你管束,等你死后,他又能被谁管束?是不是迟早成为恶鬼?”
他的语气始终很温和,如与好友闲聊一般,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字字如刀。
气氛沉凝良久,只见裴玉深呼一口气,挑起唇角:“道长想回宸阳观旧地,就得让段昀离开积云山,今夜请我来这,想必有两全之法。”
青云道:“称不上两全,不过的确能令他再入轮回,只是……”
裴玉:“只是什么?”
“此法乃我道门禁术,需亡者至亲至爱之人献身。段昀已无至亲在世,唯有你这位挚友。”青云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你是否愿意?”
裴玉毫不迟疑:“愿意。”
“你不问问后果?”青云略感讶异,倾身近距离盯着他,“此术以段昀尸骨制符,借你的生机与气运为他铺轮回路,待他转世之日,便是你身亡之时。”
裴玉垂目,包裹遗骨的斗篷放在他身旁石凳上,触手可及。
夜风从山间而来,拂过院中青竹,吹起他微散的鬓发,侧颜在月色下有种春水般的温柔。他抚摸着段昀的遗骨,声音低柔而平静:“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青云一时哑然。
原以为说服裴玉需耗费一番口舌,他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知满腹说辞压根用不上。
反倒让他有点于心不忍。
“裴公子。”青云脸上笑意全无,缓缓地说,“贫道如实告诉你,你以凡人之身渡凶煞,不仅会献祭今生性命,还将燃尽来世。一旦功成,或许令你魂飞魄散。如此,你也愿意吗?”
这话落在耳边,裴玉的眼神黯淡下去。
他没立即回答,青云静静地等着,深夜的庭院里只有风吹竹叶的簌簌轻响。
裴玉闭了闭眼,复而抬头,露出一点伤感的笑。
“别让段昀知道就好。”
青云彻底无话可说。
翌日。
青云从段昀遗骨里取了一小块胸骨,开始刻画符文。
骨符制成之后,还要等待作法的时机,最好的时机是段昀的忌日。
因此裴玉在草舍住了一段时日。
或许是灵茶起效,他满身皮肉伤很快痊愈了,侧颊那条细长的伤口没留下半点痕迹。
段昀忌日当天,丑时三刻,青云在崖边开坛作法,将骨符交给裴玉。
“你记着,若想瞒天过海,必须守好骨符,万万不能让段昀碰触。一旦他碰了,必定发觉你在渡他,届时后果难料。”
裴玉牢记于心,用红绳穿挂骨符,贴身戴在胸口。
森白的骨符碰触皮肤,裴玉心脏猛地剧痛,跌在地上全身发抖。直到那股锥心之痛的冲劲化尽,变为连绵不断的寒意,他才扶着崖壁爬起来。
他穿着纯白衣袍,此刻面庞的血气褪尽,整个人如冰雕雪塑一般,几乎不像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