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昏迷不醒,一直在做噩梦。
他在梦魇的漩涡里打转,耳中尽是哀戚的哭嚎,眼前暴雨如注、鲜血飞溅。大雨混着血水汇聚成溪流,漫过腰际,有尸体从远方漂到他面前。
段昀仰面漂着,胸膛千疮百孔,源源不断地涌出黏稠的血。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躯却沉入水底,血肉化尽,变成白森森的骨架。
裴玉想伸手去捞,可全身像被定住,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他早已流不出眼泪,被血水淹没的刹那,坠入了另一重噩梦。
卧房灯火通明。
裴真亲自给裴玉洗漱换衣,整夜守在房中,时不时凑到床边唤他。
天还没亮,程英端着汤药进来,提醒道:“大人,卯时将至,轿子在府门外候着。”
“我今日告病,不出门了。”裴真接过药盅,朝书案那边偏了下头,“你将奏本送进宫中。”
程英点头称是,取奏本时,瞟了一眼床榻。隔着纱幔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裴玉的呼吸和心跳。
他心中惴惴不安,压着声音问:“大人,二公子还好吗?”
裴真疲惫道:“暂时没事,你走吧。”
程英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裴真挑起床幔,在裴玉背后垫了两个枕头,给他灌药汤。
然而裴玉气若游丝,吞咽十分困难,好不容易喂了几口,竟不小心呛进气管。他苍白的脸颊迅速变紫,裴真吓得肝胆俱裂,连忙扶起他拍打后背。
“咳、咳咳……”裴玉咳得很艰难,最终咳出一口带血的药汤。
裴真冒了身冷汗,不敢再给裴玉喂药,扯过巾帕为他擦拭嘴唇,才发现他睁开了眼。
“昭华你醒了?昭华?”
裴真叫了两声,但裴玉没有回应,眼珠都不转一下。
他想起裴玉失忆了,不认得自己,便轻声细语地说:“我是你兄长,姓裴名真,字见微,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大哥。昭华,我带你回家了。”
裴玉依旧一动不动。
他压根没有苏醒,睁眼不过是呛咳之后的身体反应,意识仍困在幻梦里。
他在暗无天日的血海里沉浮,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全是水里浮上来的死尸。
我在哪?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黄泉地府吗?
他浑噩地想,然后听见那一具具死尸张口喊他。
裴玉、昭华、表哥、裴公子、裴施主……
原来都是故人。
裴玉认不出他们是谁,心里却非常难过,想让他们回去,回到阳间去。
但他们纷纷围过来,撕心裂肺对他哭诉:“我们都死了,你救救我们啊!”
“段昀是恶鬼!”有具死尸拽住他的手臂,厉声怒斥,“昭华,你鬼迷心窍,执迷不悟!”
裴玉梦中煎熬,听不到现实里的声音。他又闭上了眼,在厚厚的被褥里缩着身子,不停地战栗。
“昭华,你是不是冷?”
裴真提心吊胆,怕他撑不到段昀回来,立即让大夫过来看。
但大夫无能为力,见裴玉奄奄一息,既不敢动针,也不敢下猛药,仅仅开了一些滋养身子的补药。
这一日过得非常凶险,裴玉浑身忽冷忽热,熬到傍晚,昏迷中说起胡话来。
“昭华,你说你想要什么?”
裴真问他,正想挨近了听,房中烛火倏然熄灭。
裴真心中一惊,还未转头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了。
旋即只见高大的鬼影站在床头,双手似烧焦的枯枝,捧着一只透着淡淡金光的玉匣。
“裴玉,我回来了。”段昀哑声道。
他坐在床边,打开玉匣,温和的佛光霎时照亮整间房屋,而他碰触佛骨的手指化为了烟灰。他用另一只焦黑的手去拿佛骨,又是瞬间成烟。
裴真看不下去,上前半步:“我来吧。”
段昀恍若未闻,用重新凝实的手撩开裴玉上衣,再捧起玉匣,往下倾倒。
裴玉的手蜷在胸前,棋子大小的佛骨舍利落到胸口,立刻被他攥住。或许是得到了安抚,他面容舒展,停止梦呓,终于宁静地睡着了。
裴真心神微松,思忖斟酌了一番,开口说:“有佛骨在身,昭华无性命之忧,日后悉心调养便能恢复如初。不知你有何打算?”
段昀没说话,自顾自地替裴玉拢衣裳,手掌离佛骨太近,再次被灼成焦炭。
“佛骨于你似焚炉,昭华必定不愿让你受折磨。这段时日你不如暂且回避,等昭华痊愈之后再来见他,如何?”
“我不走。”段昀直截了当。
他拉下床幔,将裴真的视线隔绝在外,不冷不热道:“夜深了,请大哥出去吧。”
“你想——”
裴真话刚出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人已经站在了房门外。
裴真脸色难看,抬手推门,发觉木门重若千钧,使尽浑身力气推不出一丝缝隙,只得悻悻作罢。
“就你有本事!”
君子不跟鬼斗,他低骂一句,忍着郁气转身走人。
往后数日,别说进卧房,裴真连院门都进不去。
段昀的独占欲简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裴玉昏睡期间,他不允许任何人踏足院内,所有琐事亲力亲为,哪怕是离开院子取东西,也会留出两道鬼影守护裴玉。
他忍着焚身之痛,每日给裴玉沐浴更衣、渡水喂药,经常被佛骨灼到魂体焦黑。但他有种甘之如饴的快乐,因为裴玉确实日渐好转。
冬月伊始,寒风由北至南掠过中原大地,一夜之间雪满京城。
裴玉怕冷,应该带他去温暖的南方养病。
段昀为私心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凌晨雪一停,便带着裴玉离开京城,没留下只言片语。
下午裴真回到家,得知今日厨房做好的药膳没被取走,顿时心生不妙。
他快步走到裴玉的院子门口,往里喊:“段昀!你出来!”
半晌没见鬼影,于是他试探性地朝内伸脚,没想到真踏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