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云开的大脑和秀场的后台一样混乱,刚刚下肚的汤汤水水在胃里发酵,无处可去的气体上涌到嗓子眼,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就会难受得吐出来,然后生理反射性红了眼眶。
这种时候,他不想让关忻看到他难过的一面——他想问为什么,可他没资格。他们的关系就像仓促制成的德尔斐褶皱,无法长久定型,只是为了一场一次性的表演,一夜之后、或者一次洗涤,就平展如初,了无痕迹。
游云开厌恶褶皱,太繁复太冗杂,每次抓褶都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他更偏爱简洁明朗的直阔版型,在此基础上,装饰、改动都容易,可偏偏褶皱本身擅于隐藏和突出,而这几乎是关忻这种千锤百炼人士的必备单品。
另一边,关忻见游云开没太大反应,如释重负,但紧随而来了丝丝缕缕的失落,在他的预设里,善始善终是最理想的状态,但真处在平静友好的氛围中,他又觉得丢了点什么。
关忻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纸质合同,交给游云开:“虽然没什么法律效力,但是……我家没碎纸机,你撕了吧。”
游云开垂眼瞅了薄薄的纸张,低低地说:“你一直在客厅呆着……就是为了守着这张纸?”
“是为了等你。”
“然后给我这张纸,”游云开斩钉截铁,抬眼,“要撕你撕,我——”俯身去捡筷子,闷闷的声音从桌子底下传来,有些失真,“我去把碗洗了,然后……然后就收拾东西。”
他今天过了烦恼的一天,他以为回到关忻这里,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谁知道等着他的是更大的烦恼——不能说是烦恼,应该是“糟糕”。
他端起碗筷,埋头往厨房去,关忻在他身后说:“不用那么急。”
不急不行,再拖一天,他就不能这么爽快地接受了。
于是他说:“我明天就走。”
游云开洗碗餐具,拖出行李箱固执地往里装他的东西,关忻站在一边默然看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拿着合同回了卧室,没撕,而是随意丢在床头柜上,倒在床上横臂蒙住双眼,眼不见,心就不鼓动。
听到房门关上的动静,游云开的动作慢下来,他的手里抓着“闪电”手办,咧开的大嘴好像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眼前逐渐浑浊、模糊、变形,他坐在地上,双闭环膝,埋住半张脸,任由泪水纵横。
门里门外,两处难捱。
关忻在床上辗转反侧,失眠半宿,摸起闹钟看了眼,将近凌晨三点。
门缝里蕴满黑暗,游云开应该已经睡了。一想到往后没了理由亲近,关忻紧绷的神经松软许多,态度不复冷硬,生涩隐匿的挂念在黑暗中显形,在游云开不知情的情形下,关忻不介意放纵一点点久违的流连。
他无声地起床,推开门,本以为会看到窗帘缝隙中漏出的月光洒落少年熟睡的面庞,却不想客厅的落地灯开着最小档,遥远而微弱的光线力所能及地温暖了游云开半张面孔,最重要的是——他是醒着的。
游云开呆坐在沙发上,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突然出现的关忻吓得他跳了起来,随意抹了把脸,口中支吾着:“太仓促了,我怕落东西,再检查一遍——声音太大了吗,吵醒你了?”
说完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掩饰窘迫,显得有些神经质。
关忻点点头,内心尴尬。凌晨三点徜徉客厅的理由只有两个:喝水和上厕所,于是他走向餐桌倒了一杯水,游云开背对着他,弯腰查看背包里的物品。
半晌一杯水下肚,杯子放回杯架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好似触碰到了某个开关,游云开肩头止不住地抽动,在关忻经过他时,沙哑的声线如同披荆斩棘的战士,伤痕累累地挤出齿缝:“我知道你不会说,但我还是想问——”
关忻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
关忻闭了闭眼睛。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还是哪里不好?”游云开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总得给我个能接受的理由!”
成年人一拍两散不需要理由,大家没精力和心力找自身的毛病。学会把失败推给命运,用“世事弄人”解答九成的人生困惑,难得糊涂,省时省力。
但游云开明显还没被“潜规则”潜规则过,这是他最吸引关忻的地方,可此时追求真相未免不合时宜,如果是随便什么人,关忻懒得多费口舌,可他是游云开——还是个自责内耗的游云开。
关忻转过身,坚定沉稳,不容置疑:“你没有错,也没有不好。”
“既然不是我的原因,那就是你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灵光一闪,双目灼灼直视关忻,“你昨晚在车上给谁打的电话?!”
游云开转守为攻,步步紧逼;关忻猝不及防,差点招架不住,心中暗骂一声,反击的话语没过脑子,脱口而出:“跟你没关系,少打听!”
“遇到事儿了可以跟我说啊!”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帮不了我!”
“我知道,但你不用一个人憋着!”
空气骤然噤声,深夜总是过分安静。
关忻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嗓子发干。经过十六岁那年的巨变,他一直一个人倔强而骄傲的对战无常,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一切的痛彻心扉,都会变成娓娓道来,但对别人来说乏善可陈,不如闭嘴。
突然间,天外飞来一句“你不用一个人憋着”,如果不是游云开就在他眼前执拗地瞪他,他真以为是自己的臆想。
关忻清了清喉咙,试图说服他:“我不需要同情。”
“这不是同情——”
“那是什么?”
“是我喜欢你!”
滚沸的胸膛再添一把火,烧得关忻头晕目眩,警铃大作;游云开仿佛被吓到了,半张着嘴,目光呆滞,俄而回过神,倒吸一口凉气,欲盖弥彰地捂住嘴。
关忻深深地看他一眼,却没有任何喜悦或动容,更谈不上震惊,顶多是有些意外。
游云开脸色阵青阵白:“我不是个好管闲事的,大半夜不睡觉跟你吵了半天,除了喜欢你,好像也没别的解释了。”
这些话从耳道流进心窝,就像砂糖倒入水中,关忻内心甜蜜,可表面无动于衷,仿佛游云开的真心无关痛痒。
两情相悦,多美妙的词汇,但凡关忻年轻十岁,此刻必然欣喜若狂吻住游云开的嘴唇,告诉他他也喜欢他。
感谢幸存的理智,感谢虚长的十岁,让关忻明白对游云开的非分之想必须无疾而终——
他曾在暴风雨的夜里妄图抓住连霄这只救生圈,可它瘪了气;后来雨小了,却再也没停过,岁月陷入漫长的雨季,他习惯了潮湿,不需要雨伞——何必再淋湿一把无辜的伞?
而且,考虑到游云开的家庭,关忻完全感同身受:凌柏不是从他出生就嫌恶他的,曾经他们是教科书般的模范家庭,父母郎才女貌,事业有成,作为他们引以为傲的独子,关忻不仅没有被父母的光芒遮盖,还小小年纪便在影视行业有了一席之地。
关忻自负父亲的爱和母亲一样,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打了折扣,为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坦然出柜,承认深爱连霄,换来的是凌柏的崩溃,在软硬兼施也无法把他掰回正道之后,凌柏迅速离婚,与他们母子切割,彼时母亲刚刚查出癌症。
母亲出殡之日,凌柏大婚之时,新任娇妻是位新人演员,小凌柏将近二十岁,婚后八个月就诞下了一对儿双胞胎男孩,就此息影,相夫教子,如今家庭幸福,生活美满。
可关忻永世不忘:他和妈妈的悲剧,起源自他的出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