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
年幼的omega蜷缩在衣柜,将一本纸质书籍平摊在曲起的双腿上,一只手负责翻页,另一只手提着一根手电筒。
腿旁还放着一本极厚的书,封皮及周边都被人用纸壳糊了薄薄一层,好像是为了保护,又好像是为了遮掩,总之,书页泛黄、历史悠久,但边角格外整齐,想必使用者对它十分爱护。
看到这个词时,炯炯有神的粉黄眼眸中浮现起一抹疑惑。
这本由笔名“自赏”的人主编的《起源》杂志今天第一次发行,说是发行,实际上,却只能在一小部分的圈子内流通,听说是因为央星那边,隐隐不太赞成这件事。
杂志里介绍了古星时期,不同性别的旧人类之间相处的故事。
让omega震惊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竟然只有第二性别!
但这些只有第二性别的“人”,竟然可以在同一座机构里工作、可以一同上学、一起生活在天空之下。
“咚!咚!”厚皮靴重重踩在地板上,传来震慑人心的步调。
Omega赶紧将杂志、电筒和那本奇怪的书籍埋进乱七八糟的布堆,慌慌张张地钻出柜子。
他一边扯乱身上被粗大的针脚勉强补起的破旧衣物,一边将漂亮的蓝色头发揉乱,刚才还精光闪闪的眼睛突然变得失去了神采,看上去,整个人又脏又乱又傻,让人不屑一顾。
“偷什么懒呢,小崽子!”蒲扇般的大手“嘭”地推开房门,门页撞在墙壁上发出不小的撞击声。
暗自瞥了一眼,omega祈祷,希望这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快点破碎,这样这人就会离开店铺、出去找东西修补了。
来人身前裹着一条大码的防水围裙,上面红黄斑驳,看起来很不卫生,除此之外,没穿任何东西,露出满是横肉的两条粗臂。
磨毛的军绿工装裤到处打了补丁,尤其是裤腿处,破了许多小洞、又懒得修补,只随随便便地往一双肮脏的雨靴中一塞。
因为天生打卷,难以整理,那头被劣质染色剂染成的头发早就打结,乱七八糟地堆在头顶,加上粗犷、不好惹的面相,让这人看起来像一只好强争斗的野鸡。
看到omega呆呆地站在柜前,这人二话不说,扬起巴掌,走了过去,雨靴和地板的摩擦声更大更急,那只大手扬得极高,“呼”地落下!
在omega头顶温柔地揉了揉。
“哎呦,我们小心肝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这么不高兴?”同样粉黄的眼眸盈着和模样完全不同的和蔼,粗糙的手掌带着难以想象的温柔,“是不是做活太多,累着了?”
头顶传来洛熙不喜欢的腥味,他撒娇似的皱起鼻子,想要躲开母亲的抚摸,却又被捉了回来。
刚杀完某种生物的指缝里还带着没仔细洗净的血丝,将孩子身上的衣服笨拙地掖了掖,尽管放小了力气,可整理头发的力度,还是让洛熙忍不住龇牙咧嘴。
“唉,都怪我,你妈妈死得早,又没人愿意跟我这样的alpha结婚,不然我们小熙也能干干净净的。”她站起身,望着乱糟糟的房间,完全不像是一个omega的“闺房”。
到处都是随意摆放的物品,尤其是亡妻留下的小书柜,仿佛遭受了洗劫,书本被人扔得到处都是,杯子团了一团,堆在软趴趴的枕头上面,床单满是褶皱,这个房间里,唯一整洁的是床底的皮鞋,还缺了一根鞋带。
话说,“闺房”这个词,还是她今天刚跟来买肉的小学教师学的,那人打趣自己:“屠夫的omega后代,‘闺房’里怕都是这样的毛皮吧。”
“闺房是什么?”alpha问道,粗厚的声音,让虚心的询问也听起来像找茬。
“就是干干净净、香香软软的omega房间。”那个alpha老师往后退了两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小声说道。
那可差远了,她想起自家儿子的房间,都怪她,如果自己有个omega伴侣,就有人可以教小熙这些东西了。
“没关系,母亲。”小小的洛熙刚好能环保住alpha的一条大腿,“我已经9岁了,等去了学校,我可以问老师。”
“瞎说什么呢!怎么又说这个了?”alpha熟练地瞪大眼睛,看起来十分吓人,但那只小小的omega却没有害怕,“咱们这儿哪有omega去上学的,哪怕星联中间的那个富贵地方,那个……”
“央星。”洛熙补充道。
“对,央星,有钱人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生活的地方,”alpha的表情十分严肃,连语气也斩钉截铁,“那里的omega都没有出门、上学,都得乖乖嫁人的!”
“你怎么确定的?央星明明取消了分离政策,让omega出门的!”洛熙不服。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震惊于孩子的认知度,alpha觉得他遗传了自己的聪明劲儿,如果也是个alpha,一定能撑起自己的肉铺。
但虽然聪明如她,她也不知道央星到底是不是那样的,只是从小听人都这么说的。而且前些日子,那个戴眼镜的小学教师也拿出光脑,指着自己看不懂的新闻说,央星就是那样的。
“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明白,那些活在天上的人,最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了。”alpha拿出大人的气势,一锤定音。
这个她是知道的,因为朝自己收保护费的人,都戴着“XXX探索队”的铭牌。
接着,伸出粗壮的食指,alpha肯定地摇了摇:“小宝贝,上学没什么好玩的,我被强制送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会嘲笑你是屠夫家的后代,老师还会拿手腕粗的棍子打人!所以,那时候,我天天最盼着的就是赶紧上完这个该死的学。”
“等你嫁人了,”摇够了的食指戳戳气鼓鼓的脸颊,alpha一脸宠爱的模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舍不得母亲。”抱住大腿的小手臂勒得更紧了,仰起的小脸干干净净、十分喜人,alpha忍不住捏捏,心中对于亡妻唯一留给自己的念想也十分不舍。
这个小东西,都7岁了,还得母亲给整理衣服和头发呢。
“今天中午吃豌豆和豚牛肉,加了你喜欢的胡椒,”将腿上的小人扒拉下来,alpha准备离开,“五分钟后我把午饭拿上来,吃完后要……”
未尽的话语是期待、也是考验,洛熙十分无语,可脸上仍旧摆出乖巧的表情,伸手指着门边挂着的一根细细长绳:“摇铃铛,母亲会来收。”
比了个大拇指,中途回来休息的顶梁柱又返回了楼下的工作岗位。
门再次被锁起,洛溪失望地叹气,他爬到被细密的防护网覆住的窗边,在左下角,偷偷掀起个小口。
幸好他母亲没有多余的闲钱去买昂贵的金属防护,只能用的编织网,不然自己还真的不好操作。
这个小口,是洛熙辛辛苦苦自己切割、磨出来的,刚好能看见楼下的小院,这是干宰杀牲畜等准备工作的地方,院子的最前方,有一片一人通行的门帘,可以去往柜台。
透过门帘旁用来空间间隔的玻璃,也能看到母亲卖肉的柜台。
洛熙很少会用到这个小口,要是被前来买东西的alpha们抓到可就不好了,尤其是母亲口中的“探测队”,他们都是alpha当中的精英,五感敏锐得很。
等有一天他将这些人的能力都估摸差不多了,一定光明正大地,偷看!
不多时,一个机警的小脑袋探了进来,黑豆一样的小眼睛,看了看四周,才将身子也送了进来。
它浑身覆满黑色羽毛,阳光底下会反射五彩斑斓暗光,身材短小,爪子貌似也不粗壮,却能提起比它身体重几倍的东西。
将柜子里的杂志卷起,用鞋带绑住,洛熙不舍得太用力,怕绳子勒坏精致的书皮。
将其挂在小鸟脚上,一鸟一书顺着口子轻松地离开了。
再次叹气,无所事事的洛熙,将床底的鞋子拿出来比了比,自己的脚比鞋子高了一个大拇脚趾。
爱惜地将鞋子擦了擦,放回原位。
他又爬上床,从一团被子里拿出一只光脑,缓缓开机。
刺啦刺啦的音乐声想起,老旧的开机画面说明,这是一只在市场上早已被淘汰的光脑。
它的周边全是划痕,背面贴着一个大大的草莓贴纸,十分可爱,却早在时间流逝中变得黑黄。
如果洛熙的母亲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是洛熙妈妈生前使用的,而且早就坏了,维修店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根本修不好。
“平等,”嘟嘟囔囔着,洛熙在光脑上查询这个词的含义。
简略却包含着许多的定义、广泛却严格的使用范围,让小小的粉黄眼眸盛满震惊。
“哒。”光脑突然关机。
“时间到了。”意犹未尽的洛熙遗憾噘嘴,将光脑再次藏好,等待着那份他并不喜欢的午饭。
9岁的洛熙,过了9年一样的日子。
小小的天地里,勉强装着大大的梦想。
从未离开过笼子的小鸟,一旦见识过自由的天地,要么死于方寸,要么疼痛飞翔。
可被强大力量困住的小鸟,怎么可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那就是个秘密了。
而这个秘密好像忘了,“蝴蝶效应”也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
遥远的西边,或许是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细小的气流顺着风、顺着空气,滚雪球般地逐渐壮大,到达这里时,已经是一股不算小的风。
于是半路上,运送杂志的小鸟,忽觉脚上一轻,它恐惧地俯身去追,却被来自身侧的风吹得歪扭,难以快速追寻那本不算轻的杂志。
而受到重力加速度的杂志丝毫不受影响,“啪”地从空中落下,重重砸中一块石头,精美的封皮破了一个大洞,将“自赏”二字削了出去。
巨大的冲击力,让石头后的某一小小螺丝松动,咕噜噜顺着管道滚了下去,刚好卡在一处凹槽里,接近严丝合缝的触碰激活了传感器,电流沿着线路开始工作。
原本是树林的地方,忽然景色扭曲,一扇金属大门缓缓出现,而后打开,露出一条不算小的、黑漆漆的缝。
不多时,一只苍白的小手突然出现,猛地把住门框!
刺眼的阳光让脆弱的眼睛眯起,有流泪的趋势,他赶忙将手中的小狗玩偶举过头顶,遮住不友好的温暖。
慢慢张开眼睛,打量着四周,好像是在森林深处,没有人。
他缓缓探出半个身体,脚步移动,小虫飞窜逃命,半人高的野草打到脚背,锋利的叶边却不太能轻易割破皮肤。
虽然一直呼吸的空气也很干净,可门外的空气除了干净,好像还有丝丝清甜。
当他彻底站到太阳底下时,意外地,这是个干净的小alpha。
大约12岁的模样,穿着一套米白色的棉布套装,胸前有一个标牌。
同色的拖鞋上画着一只小狗,看起来柔软温馨。
虽然皮肤不正常的苍白,可身量挺高,四肢充实有力,隐有肌肉线条的胳膊夹着一只白色的小狗玩具,脸色红润,看起来像一只刚摘不久的苹果,没有被虐待或者营养不良的迹象。
然而下一秒,这个小alpha便扯开腿,往外围狂奔而去。
那扇被偶然打开的金属大门,仍杵在那里,黑漆漆的内里,带着不久之后将要到来的暴怒。
小alpha丝毫没有注意到,门框顶上,从刚才起,就站着一只做错事的小鸟,黑豆眼睛里全是惊恐,翅膀不安地轻轻拍打着,它快速扭转着头部,不断寻视四周,想找到那本遗落的杂志。
在小孩奔跑的一刹那,它突然僵硬了身体,羽毛好像被什么东西抚摸了一下,斑斓的流光消失了一瞬。
“惩罚。”
空气中隐隐传来这样的发音,它身体轻轻抖动着,而后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拍打着翅膀离开了。
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飘起丝丝青烟,似乎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夕阳西下,红色卷发的alpha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工作,将卷帘门半放,准备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一些啤酒,犒劳下一日的不易。
结账时,又从旁边的货架挑了一包麦丽素,虽然价格在alpha看来有些许昂贵,可想起今天那张气呼呼的小脸,她忍不住笑了笑。
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她总觉得自家孩子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类型。
5岁时,洛熙提出要看他妈妈的书柜,想着连拼音都没学过的小人,估计就是看图画看个热闹,她索性将书柜门锁打开,任由他翻阅。
要不是因为是亡妻遗物,这些没用的纸她早就烧了。
有时候会撞见小人坐在床边看书,认认真真的模样,好像真的能看懂似的。
日子久了,她也有疑虑,有次她想偷摸瞧瞧他在看什么,小孩儿却抬起头,将手中的书递了过来,一脸天真地笑道:“母亲,你看上面画的大乌龟。”
她一看,嚯!果真好大一只乌龟,上面还站着四个奇奇怪怪、扛着行李的人呢!
果然,孩子就是喜欢这样奇怪的热闹。
7岁时,莫名其妙要去上学,吓得自己赶忙拒绝!
上学有什么好的呢?除了要受欺负、做好多作业不说,而且那些字密密麻麻,枯燥无聊得很!怎么能和在家里天天睡觉玩耍比呢?
而且,虽然学校记忆不太美妙,可她也记得,从校长到老师,都耳提面命过,不准让omega上学!央星的大人物家的omega高贵贤惠,就是因为没有上学!
上学的omega伤风败俗、不会安分,以后的生活绝对不会幸福!
这才是最严重的,她希望她的宝贝儿一辈子开开心心、幸幸福福、像那些大人物家的omega一样高贵。
但她没想到,这两年,洛熙更是把“上学”挂在了嘴边,一度还绝食、打滚过!可还是被她都应付了过去,摆出吓人的模样,洛熙也就乖乖听话了。
只是她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倒不是说小熙换了个人,或者两人的日常相处有什么变化。
而是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里,越来越多了些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唉……”想到这儿,alpha转身,将怀中的啤酒放回了一罐,回来时,从货架上又拿了一包麦丽素。
距离他出嫁最起码还得有9年呢,买些omega都喜欢的东西哄哄他吧,总得哄过这9年。
一下子,alpha又觉得这份钱花得值当,她拎着酒瓶和两包与自己气质不搭的零食,哼着歌往家走去。
走到门口时,眼前的一幕让alpha暴怒!
一个嚣张的小偷正在从那半拉的卷帘门里,往自己家里爬!
“小兔崽子!”将东西往旁边一搁,alpha撸起两只袖子,往手掌里呸了两口唾沫,准备要这个小偷长长记性!
“偷人钱财还穿白衣服,你小子胆子挺大啊!”大手虎虎生风,很轻松就将白衣小贼提在了手里。
手里小鸡崽儿一样的人,灰头土脸,米白衣服上是各种树叶草籽,脚上的脱鞋还破了个洞。
一只小狗玩偶咕噜噜地滚在一边。
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Alpha将其提着,一时张不开嘴区批评教育,想到如果不是遭遇了什么,这么大的孩子倒也不至于这幅鬼样子。
于是又软了软口气,想了几个不太尖锐的词儿。
开口时,声音还是像洪钟一般,沉重得吓死人:“你怎么一个人干这种坏……不算太好的事呢?”
小孩儿从刚才起就一直呆愣着,闻言,脸上倒是没什么惧怕的表情,只低头说了句:“对不起。”
哎呦,态度倒是挺端正。
“家里人呢?”放下戒心的alpha问道。
小孩儿一愣,随即低下头,脑袋缓缓摇了摇。
哎呦,家庭悲惨!
alpha已经脑补了一出“家中遇险、孤身逃难”的大戏。
她摸摸小孩身上的衣物,在戏折子上,又补了一个“富家遗孤。”
将人放下,alpha仔细看了看,竟然还是个小alpha,难怪有逃难的毅力。
“先进来吧,在这儿住一晚,我给你弄点吃的,明天把你送星警那边。”不忍和自己孩子一般大小的孩子受苦,alpha让他进门来。
“那只玩具还要吗?”alpha问,小孩儿盯了一会儿,半晌,摇了摇头。
中午剩的豌豆和肉热了热,小alpha被她赶去了洗澡,她翻了翻衣柜,找不见一件小孩能穿的衣服,犹豫了一下,只得换下来抱起满是土的衣服去往二楼。
“小熙,睡了吗?”温柔的好母亲轻轻敲了敲门,虽然声音咚咚地连一楼洗澡的小alpha都听见了。
怎么可能睡!早就听见动静的洛熙十分好奇,但他仍旧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应了一声。
推门进来时,alpha看他揉着眼睛,心疼坏了。
“怪母亲不好,大晚上还来打扰我们宝贝儿睡觉。”将衣服搁在门口,alpha往洛熙床上轻轻放了一包麦丽素,搓搓手,商量道,“刚才我捡了个落难的小孩儿,比你大点儿,家里好像还挺有钱的。”
还没说完,就被洛熙打断,他知道自己母亲要是讲故事,会讲很长时间,尤其会重点详细描述自己见义勇为的桥段:“衣服在衣柜里,小了你自己补上一块吧。”
跳下床,洛熙从衣柜里拿了一套衣服,瞥见地上的一对白色,眼神询问他母亲。
“哦,那个小孩儿衣服上有名牌,我想让你看看。”母亲一脸讨好,这时候丝毫不觉得omega会识字这件事“不合常理”了。
拿起那堆衣服,细密的触感让洛熙眉头一挑,他看着名牌,读出了那个名字:“吴天语。”
终于,这一刻,蝴蝶停止了扇动的翅膀,自然的规律完成了它的第一步运作。
第二天,正在等待小鸟送书的洛熙,听见卷帘门拉开又拉上的声音,过了两个小时,卷帘门被再次拉开。
紧接着是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什么叫没有这个人?你这么大个活人就杵在这儿!”
“还有你!”母亲好像调转了矛头,“你身份证号也不知道,家庭住址也记不着,这么大人了,说走丢就走丢,你是傻子吗?”
洛熙掏掏耳朵,叹着气,摇了摇头,估计母亲要留下这个人了。
果然,下一秒,那个大嗓门便传来:“你现在我这儿干吧,总归不能少你一口吃的,别的以后再说。”
唉,好骗的母亲。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洛熙总能听见楼下母亲指挥人干这个干那个的声音。
捡来的那个人似乎话不多,但任劳任怨,宰杀、拆骨、挂肉、买卖,洛熙熟悉的每一步声音,都变成了二重奏。
这人的力气应该也不错,因为母亲总会长长舒一口气后,夸赞:“这把子力气,alpha也是少有的。”
他会看、会写这么多字,母亲却从来没夸过呢。
看向桌子上的麦丽素,洛熙打开手中的结账小票,时母亲来拿衣服那晚不慎留下的,上面的麦丽素显示数量为“2”,可另一包,在哪里呢?
稚嫩的脸上浮现起阴险的笑容。
就在洛熙密谋着什么时,有一天,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哎呦喂,这不是给你家omega后代找的入赘的吧!”
“胡说!”锋利的剁骨刀砍进厚厚的原木菜板中,发生“嗡”的声音。
楼上洛熙也皱起眉头,他讨厌这个声音,讨厌他高人一等的阴阳怪气、面对武力的软怂懦弱以及从不悔改的先撩者贱。
可是这次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只吓唬(虽然平日也没故意去吓唬人),反而双手抱拳,那头快要掉完颜色的头发红蓝相间,像一堆混乱的油彩,正暴怒地支棱着。
肉眼可见,她准备离开柜台去前面揍这个口出狂言的人。
“我家小熙嫁人还是入赘关你什么事!”然而走了两步,腰就被两只手臂箍住了,力气大得出奇,让暴怒的人难以挪动,卡了一下,一下子气势掉了一半。
可掉了一半,也仍是吓人:“一天天管好自己那张破嘴,自己没有孩子,也不去查查,是不是自己不积口德,老天爷不给你下蛋的机会,只会往别人家里瞅,怎么,难说你是看上我了?我一个alpha还怕你这种变态?”
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更可靠遇到的还不是兵,是土匪一样的存在。
“你、你……”那人气得眼镜歪歪,镜座将将挂在鼻尖上,捧住胸口的手颤巍巍地抖动着,另一只手攥着买菜篮,手臂伸直,指尖颤动,指着那个哪怕被抱住,也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的疯狗alpha。
楼上的洛熙忍不住爬起身,这光景可新鲜得很。
左下角的小口再次被掀开,贼光闪闪的眼睛想要通过这个小小的口子,观摩一出现场的“拳打镇关西。”
好吧,画面不太像,但镇关西打拳也行。
却没想到,母亲刚要回口时,嘴却被捂住了,洛熙看见一个刚到母亲后背的身影,在其身后,踮起脚尖,正是这人的手捂住了母亲的嘴。
“x……崽子,……开我!”强壮的母亲此刻只能含混不清地叫嚣着,却无能为力。
“不好意思,”陌生的声音传来,洛熙忍不住动动耳朵,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稳重,“你这单,我们不做了。”
接着母亲就被拉回了小院子里,禁锢放开的一刹那,母亲顺势扬起了她那蒲扇大的巴掌,看到这一幕的洛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眯起眼睛。
过了好久,也没听见巴掌落下的声音。
洛熙悄悄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才看见母亲的巴掌,将将停在那人脸庞。
而那个人,面色平静,眼神坚定,好似被打的人并不是他。
“有种。”扔下这一句,母亲就往房间走去。
此刻她身上的围裙七扭八扭,塞在靴子里的裤脚全都挣了出来,在靴筒上面挤成了一团,脸上充血,和乱糟糟的头发交相辉映,而且头发更像一个鸟窝了。
洛熙大气不敢穿,看到母亲的身影消失,他才偷偷往那人所在的地方瞅了一眼。
不料,正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竟然能从对方的眼睛里感受到一丝笑意!
“刷”地一下,小口子被人关上了。
倒反天罡!
洛熙总算能明白母亲的心情了,这人吃他家的,住他家的,欺负他妈,还伏击他!
大逆不道!
随即,洛熙开始担心,他不会跟母亲偷偷告密吧。
就算告密,他也死不承认!母亲肯定会信他的!
就这样,这一天鸡飞狗跳地过去了。
晚上,母亲来送晚饭时,又变成了那个洛熙熟悉的母亲。
但是,今天母亲将晚饭放下后,却迟迟没有走。
那双大手的手指上包着绷带,从绷带整齐的包法来看,绝不是母亲自己弄的。
“手怎么了,母亲?”洛熙皱眉,心中对那个客人更加厌恶了。
“嗐,没事儿。”和蔼的母亲挤起一脸横肉,看到洛熙心疼地捧起自己的手指呼呼,心中更是软作了一团。
接着,胳膊被小小的人抱住,委委屈屈的声音说道:“母亲,你别让自己受伤。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哈哈哈……”母亲欣慰地笑道,她没有当真,却仍未他的话感到高兴,“母亲以后不会受伤了,就是受伤,小熙呼呼,很快母亲也就好了。”
洛熙噘嘴,他就知道,母亲根本不相信他会保护她。
“小熙啊,母亲有件事……”肿胀的手指揪着裤子上的补丁,此刻她卸下围裙,就是一个爱子深切的母亲。
瞬间,洛熙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说道:“母亲,你说。”
“就是……你知道的,母亲也会变老……”正值壮年的母亲说这话,另洛熙吃惊,他抬起头,望向自己“战无不胜”的母亲,却发现她脸上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
一时间,洛熙愣住了。
“我想,给那个小孩上个户口,”通知的口气,并不是找人商量的模样,她早就做好了决定,“但是呢,不是当你兄弟姐妹。”
哈,预感成真。
洛熙心中冷笑,上午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陪你长大,照顾你、了解你、唯你是从,生了孩子也跟你姓,”母亲眼光悠远,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日子,“我养他到大,这点报酬不算多吧。而且我们小熙这么高贵优秀,你以后跟他,就开开心心的……”
怒发冲冠,洛熙刚想反驳,下一秒却被母亲的话堵了回去:“万一哪天我没了,他能在你身边,我也瞑目了。我看过,那个孩子老实本分,但不完全是死脑筋,又没有家,你也不用处理乱七八糟的关系。我活着的时候给你多调教,以后你绝对能拿捏住。”
这话确实,上午要不是吴天语拦着,怒气上头的母亲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还不一定呢。
可这并不说明这不是个离谱的提议。
突然,看着母亲认真的表情,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那人能答应吗?”仍旧厌烦这样的提议,洛熙只能寄希望于那个人是正常的。
“我问过了,他答应了,甚至可以签什么财产、人身协议!”母亲兴奋地说道。
这时候,没文化的母亲连“人身协议”都出来了,直接说“卖身契”不更好吗?
那个人也是,卖身、财产协议什么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我要去上学。”提出交换意见,洛熙想,等我学有所成,必然要将他踹到一边。
“你说得对!我再送他去上学,长大了更好地卖身还债!”一拍大腿,“啪”的一声,母亲却丝毫不觉疼痛,只为这一新想法感到赞叹。
接着,她一边嘟囔着“还得是知识分子”,一边向门口走去。
“我不是……”无法阻止的洛熙看着母亲离开,门再次被锁上,第一次,他感觉深深的挫败感。
曾经他以为,只要他一直保持着“需要母亲”的样子,两人就会一直相依为命,结果吴天语的出现破坏了这一切。
曾经他以为,只要他一直保持着人畜无害的样子,哄着母亲,总有一天,母亲就会放下戒心,放他出去,给他自由,结果吴天语的出现又破坏了这一切。
看看我啊,母亲。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洛熙听见楼下不断地迎来送往,熙熙攘攘。
透过防护网,他能隐约看到穿着制服的人吃饱喝足地离去。
不久,母亲喜滋滋地捧着光脑回来了,她给小孩编了一个身份证号,将家庭住址填到了自己家,甚至还做了户籍转移的假“流程”,免得吴天语“横空出世”。
呵,洛熙冷笑,心中只觉得自己像货物一样被出卖了。
当天中午,送饭的人变了。
仍旧是洛熙的那套衣服,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布,将袖口裤腿都接长了一块,粗大的针脚一看就是母亲的杰作。
“怎么,没给你买新衣服吗?”洛熙一脸良善,似乎真的在为眼前的人可怜,“谢谢你帮我把饭端上来。”
将饭放下,吴天语就坐在离洛熙最远的椅子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感受到洛熙的目光,他才目视前方,轻缓说道:“母亲让我陪你吃饭,增进感情。”
伪善的alpha,这是洛熙对吴天语的第一评价。
这是我母亲!不要脸!这是洛熙对吴天语的第二评价。
就这样,日复一日,早中晚,这对拟定的“新婚夫妻”都在吃饭期间安静地增进感情。
直到,洛熙看见吴天语背着书包,离开了家门。
“凭什么!”他摔打着杯子、枕头,软绵绵的拳头落入软绵绵的被子,毫无波澜,“凭什么我不能去!凭什么一个外人都可以去!”
捧着妈妈留下的书本,他硬挺着没哭,却在良久后,突然反应过来,从吴天语来到这里开始的那天开始,那只小鸟,再也没有来过了。
而自己,因为这件事被分散了注意力,导致现在才发现。
他慌忙去杯子里寻找那只光脑,果然,光脑也无法再次开机。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心情?绝望?不甘?
年幼的心灵里,怨恨呈指数级的增长。
早午饭仍旧是母亲送来,可洛熙却不想跟她再多说一句话,无论她许诺要买多少麦丽素、漂亮的衣服。
“我要看书。”冷静地看着母亲满头大汗的模样,洛熙最后只回复了这一句话。
然后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接着又是冷战。
傍晚放学的吴天语,溜达着慢慢回来时,便看到母亲一脸愁容地坐在桌边,望着屋内唯一的一条楼梯叹气,连晚饭都忘了做。
他放下书包,开始家务,热菜上桌时,母亲才反应过来:“天语回来了啊。”
“嗯,”吴天语应道,“我去送饭。”
“好,”闻言母亲又叹气,而后突然提醒道,“小熙跟我闹脾气呢,他心情不好,你不准让他不高兴,一旦我知道了,我不饶你。”
点点头,吴天语从母亲手里接过钥匙,稳稳地托着盘子上楼了。
屋内安静得很,吴天语打开门,那个总是皮笑肉不笑的omega正端坐在床前。
和昨天不同的是,床上更乱了。
他没敢多看,像往常一样将饭放好,坐在一边。
看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头,书柜似乎也比昨日更乱了一点?
根据以往的观察,吴天语发现洛熙似乎十分偏爱他妈妈留下的生物类书籍,然而此刻其中一本书正放在桌边,一半悬空,摇摇欲坠。
缓缓起身,地板发出的吱吱声让omega抬头看了过来。
吴天语回望,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你紧张什么?”笑得难看的omega问道。
“我……”该不该说,你看着我的眼神好像要把我活撕了?
“磨磨唧唧,真不知道哪里好了。”虽然知道眼前这人也是寄人篱下,可他助纣为虐的行为,让洛熙也烦躁得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他清楚,就算吴天语再反对,母亲也仍旧会一意孤行。
因为母亲,用实力掌握着家里的话语权。
但他实在懒得装了,本来还想跟这个人井水不犯河水,装模作样哄着他为自己所用,等获得自由,就把他一脚踹开。
现在,他实在是怒气冲到了顶峰。
母亲的不理解、小鸟的缺席,让他仿佛独自置身孤岛,手足无措。
他毕竟只有9岁,还能怎么做呢?
咬紧牙根,洛熙尽量让自己冷静,可耳边传来的声音又让他忍不住望去,当看到吴天语动妈妈的书时,他终于爆发了,像饭菜一把掀翻,大声吼道:“你做什么!不准碰!”
而吴天宇将书本放回到桌内,就被尖利的叫声吓了一跳,接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了过来,一下撞进了怀里,他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手往旁边伸开,摆出投降的姿势。
楼下母亲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小熙你没事儿吧?”
接着是靴子的咚咚声。
不知道为什么,吴天语突然扯着小人走到门边,将门锁上了。
下一秒,巨大的敲门声和门锁转动声出现。
“我没事儿,母亲。”洛熙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他看了看紧张的人,继续说,“刚才天语为了逗我开心,把饭菜打翻了,吓我一跳。”
“真的吗?”母亲仍旧不放心,但动作却轻缓了下来,无他,因为冷战了一天的洛熙终于肯叫她母亲了,说不定天语真的哄好了他,“可你们为什么要关门?”
“我罚他给我收拾完饭菜,给我跳一支滑稽的舞才能离开,”洛熙手掌掐住吴天语的脖子,暗暗用力,“他害羞不愿意,我怕他跑,就把门锁上了,你快离开吧母亲,不然他不会给我跳舞呢。”
“真的不用母亲进去吗?”门外的母亲闻言,心中安稳了不少,她就说自家孩子能拿捏住他,“母亲想看看你。”
“你再不走我就要生气了!”洛熙的声音开始烦躁起来。
“好好好。”母亲赶忙应道,叮嘱了吴天语几句“好好表演,不要惹他生气”后才离开。
而一直没说话的吴天宇此刻正一头雾水,他不太明白这个omega为什么要一直摸他的脖子。
“你去死!”此刻洛熙的眼眶已然通红,“不准你碰妈妈的书,你都上学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这些!”
“你想上学?”终于明白omega的怒气来自哪里,吴天语将弄得自己痒痒的手从脖子上拨弄了下来。
“谁不想上学!”看到自己的攻击被轻易瓦解,洛熙心中更加不快,他压低声音怒吼着,像一只炸毛的小豹子。
“我可以把书带上来你看,但我已经上三年级了,没关系吗?”吴天语声音温和,这话说得就和他总说的那句“饭来了”一样平常。
这下洛熙开始怔愣了,他看着吴天语,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人眼中没有害怕、没有拒绝、没有虚伪、没有嘲笑、更没有不信。
他似乎真心诚意地想帮自己。
“可母亲不让怎么办?”洛熙喃喃。
“没关系,母亲不识字,查我书包也看不出什么,”吴天语嘴角微勾,语气带着安抚,眼睛里也仿佛藏着一股和煦微风,“我偷偷带一本上来没事的,就算被发现了,我就说,是我嫌在楼下写作业麻烦,利用吃饭时间写,别害怕,她不会怪你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洛熙脑海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他悻悻将手藏在身后,双脚并拢。
“我没想动你妈妈的书,只是那本你喜欢的书快要掉到地上了。”吴天语将地上的饭菜收拾了出来,继而询问道他是否还想吃饭,他可以重新端一份。
洛熙站在原地,摇摇头,于是吴天语将人抱回到床上后,便离开了。
听到门被上锁,洛熙赶忙趴到窗前,他知道吴天语一定会去院子里刷碗,果然,下楼后他和母亲说了几句,便端着餐具出来了。
虽然看不清楚,但洛熙仍在在窗边看了很久,直到吴天语起身,临进屋时,他也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眼神里布满笑意。
“嗖”地一下,洛熙缩了回去。
此刻,恰巧天边传来一股冷峻的微风,如果不是星光点点,差点让人以为明日将会是不明媚的天气。
虽然失去了小鸟,洛熙梦寐以求的上学生活却隐秘地开始了。
现在他们是一个联盟的战友了,新的一天,洛熙满心期待,总是时不时望向钟表,期待着“上学”。
终于门口传来脚步声,洛熙跑到窗前,看到那个身影气喘吁吁。
他冲进房间,一顿丁零当啷,母亲在楼下喊着:“天语,你慢点儿,慌什么?”
“我想尽快弄完,去学习。”那人气还没喘匀,温和地回复。
“好孩子、好孩子,好好上学,以后能有大出息哦。”母亲对他更加欣赏了,而洛熙则翻了个白眼。
但这并不妨碍洛熙的期待,听见上楼的脚步声,他忍不住偷笑出声。
门打开,吴天语看见小人像一只假装正经的兴奋小鼠,尽管他想表现得不屑一顾,可站在门前的样子依然出卖了他。
“不先吃饭吗?”吴天语问道,从裤腰里,掏出来一本书。
“你吃吧。”一把夺过书,洛熙直接去桌边坐下,打开台灯,细细研读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饭菜微凉,吴天语不得他法,只能将人从书桌前扒开,明令只有吃完饭才能继续看书,否则自己就罢工。
小人才嘟囔着“好啊,才第一天就知道拿捏我了”将饭菜往口中迅速塞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