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澈带着满身的药味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空空荡荡。这是何敬提前递了话,让随侍的牌子暖殿先一并退下,总不好再让人看见皇上现在的样子,在永宁宫落一身不痛快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宁澈心里有气,迈开步子走的飞快。甫一如殿门,他就自己先把腰上的玉带解了,随手往桌上一掷。
他拽开前襟的衣服抖了抖,这衣服湿乎乎的粘在他身上一路了,难受的要命。
乾清宫的内殿本就空旷,这一没了人,便就觉得有些凉意。宁澈回头,想找人说说话,可何敬大概是去取替换的衣裳了,并没有跟过来。
怎么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呢。
他张嘴想要喊人,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喊谁好。末了他只叹了口气,独自坐到榻上,用力按了按眉心。
可忽然,他听见自己屁-股底下传来一记响亮的鼾声。
宁澈弯下身,往坐榻底下看去。见一只金毛大猎狗窝在榻底下,睡的正酣。
“好家伙,怎么睡这了?”宁澈蹲在榻前,伸手往狗子耳朵后面捅了捅,“小铃铛,铃铛?”
小铃铛耳朵动了动,从嗓子里咕噜了一声,然后一蹬腿,醒过来了。
看见宁澈,狗子嗷呜一叫,从软榻底下探出头来,在宁澈脚边蹭了蹭。
宁澈的神色总算变得温和了些。他揉了揉狗头,让小铃铛从榻下面出来,揽住它的脖子在细软的绒毛中挠了两下。
小铃铛凑近宁澈闻了闻,狗鼻子却皱了起来。它瞅了宁澈一眼,有点不乐意的叫了一声,甩着尾巴转身就跑出去了。
何敬这时候刚好取了干净衣服进来。
宁澈站起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药汤子,冷哼一声:“呵,狗都嫌弃。”
这话何敬哪敢接。他赔着笑说:“主子,正巧甜食房送了几碟点心过来,您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奴婢让尚膳监去准备。”
“算了,垫一口得了。”宁澈嫌麻烦,估摸着内阁那边也快吃完了,不想再耽搁晚上的功夫。
他自己开始上手解领口的盘扣,何敬见了,赶忙上前伺候宁澈更衣。
自打入司礼监以来,何敬已经许多年没有帮宁澈更衣过了,这些事平日里都是乾清宫的近侍在做。他手有点生,因此动作上格外小心,但心里还大概能记起皇上身上哪里能碰,哪里碰不得。
何敬将换下来的脏衣服一并都搭在衣架上,又展开新取的中衣和燕居服为宁澈换上。
中衣是顶好的绸料,轻白似雪,换上了一身干爽衣服,宁澈总算是舒了口气。他目光落在何敬刚掸开的那件燕居服上,神色却略微凝了一凝。
他记得这件衣服。这是一件青灰色的广袖长衫,已经有些年头了,还是他做皇太子那时置办的。这件衣服通体没有什么花纹,只是领口处的那几粒扣子,是以合浦南珠镶嵌在贝母上制成的,就像万里松涛中飞过的一行白鹭。
一件寻常衣服而已,宁澈原不该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只不过——
屋檐下,女孩在昏黄温软的灯光下看向他,忽说到:“阿澈,你有一颗扣子松了。”
宁澈低头,果然,领口下的一粒扣子脱了线,都快掉到胸口去了。
他有些赧颜的说:“我一会回去换了。下次来找你时,我一定穿件好的。”
“不用,我给你补一补吧。”说着,女孩从自己袖口处摸出一个针线包,在灯下纫起针来。
宁澈怎么忘了,她现在在针工局做活,随身都是带着针线的。
女孩凝神看了看,挑针如飞,不过三两下,便将那颗扣子补了回去。宁澈看着她的手出了神,可她却倏而往前一凑,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胸口。
宁澈紧张的呼吸都凝滞住了。
夏绫飞快的用牙尖一挑,咬断了多余的丝线。
“好了。”她眉眼弯弯。
宁澈却暗自烧红了耳垂。她头发上有股桂花的香气,可真好闻。
“主子,”何敬的声音将宁澈又拉回到了现实里,“这件衣裳现在穿刚好,不冷不热的。只不过上回您穿都是春天的时候了,才刚交浣衣局打理过了送回来,您看看还合不合身。”
置了一夏的衣服,肯定是要重新晾晒熏香后才能上皇上的身的。
宁澈淡淡道:“跟春天比,朕有什么变化么?”
何敬含笑应承:“主子更加丰神俊朗了。”
这些马屁对宁澈并不起什么作用。何敬在他身后束好了玉带,宁澈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领口下第二粒扣子。
可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何敬,取镜子来。”
宁澈对着镜子看了看,果然,珍珠纽扣不见了,而是改成了袢条编结的盘扣。只是这改动之人手艺精湛,这样搭配起来倒也很好看。若非宁澈记得这衣服原本的样子,谁也不会注意到这扣子是被换过的。
他的脸色霎时沉下来:“这衣服怎么回事?”
乍被问到,何敬心头突的一跳。他在这衣服领口处看了许久,却仍不知道皇上究竟是觉得哪里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