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所了解的父亲,已是十余年前的父亲了。那时的父亲,也只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做了皇后之后,她同纪文征的书信的少的可怜,怎么就能断言自己是了解他的呢?
夏绫不愿意接触纪瑶的目光,只是垂着眼说道:“瑶瑶,或许你父亲并不是主谋,或许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他拿的那些银子,却是实实在在沾着人血的。你知道,就因为他们的贪心,有多少女孩子可能被卖去换钱,她们被卖掉后又会经历怎样的炼狱?而我,曾经也是她们当中的一员,你知道靠卖笑活着是什么感觉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拿自己当个人,一旦我想起我还有作为一个人的感情,我就笑不出来,我只想哭。可只要一哭,我就得挨打,挨的多了,我就会憎恶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所以瑶瑶,请恕我无法共情那些贪墨的官员,也无法去向皇上开这个口,否则我就是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我作为一个女子应有的自爱。”
纪瑶怔愣着看了夏绫一会,抬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
她走到夏绫面前,忽屈膝跪下,俯身叩下头去。
“瑶瑶!”夏绫一惊,忙也一同跪到地上,想要将她扶起来。
“绫儿,对于我父亲犯下的错,我代他向你谢罪。”
她顿了顿。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始厌恶自己,而此时,心底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纪瑶逼自己说道:“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若我日后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你豁出命去都会还我的情。我现在恳求你,拜托你,帮我求求皇上,留我父亲一条生路,不知你当时说过的话,还能否算数?”
夏绫像是被一柄寒剑狠狠刺中了后背。
她是说过这样的话。
彼时傅薇病危,她找不到门路出宫去给宣明帝报信,是纪瑶帮了她。
那天,她对纪瑶磕了个头,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承诺日后会还她。而今日之情景,竟与当时无异,只不过跪着的人,变成了纪瑶。
果然,欠什么,都不能欠人情。
夏绫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一只巨手钳住了喉咙,她想逃离开这个地方,可又有什么东西戳着她的脊梁骨,让她没有力气把纪瑶推开。
没有人告诉过她,要还个人情,竟然这么难。
“我,我……”夏绫如鲠在喉。
她推开纪瑶的手,闭了闭眼,让自己纷杂的心绪冷静下来。
“瑶瑶,这件事在道义上有失,我很抱歉。”夏绫狠心说道,“我说的话依旧算数,我能为你做的事,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但在这件事上……我真的无能为力。”
纪瑶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她努力弯了弯唇角,尽管眼里还蓄着泪,“对不起,绫儿。我没有想要要挟你,我只是……把我能做的都做了,这样我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夏绫低着头,并未因为纪瑶松了口,心里就轻松了半分。因为这个人情,她是实实在在欠下的,她对纪瑶依旧心中有愧。
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待的越久,她就越觉得进退两难。
“瑶瑶,你多珍重,不要多想。我……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纪瑶惨淡一笑:“先不要来了。出了这样的事,同我走得太近,终归不是好事。”
西二长街上鲜有宫人经过,日升月落间,永宁宫在孤单与沉默中又度过了一个日夜。
入夜后,纪瑶坐在妆台前,徐婉将她发冠上的珠钗一件件都拆下来。她见纪瑶只是木木的坐着,没有什么精神,思量几度还是开口问道:“姑娘,咱家老爷的事……”
纪瑶迟缓的摇了下头:“我求过了绫儿,可是她不愿意开这个口。”
徐婉叹了口气,为纪瑶篦头发的手也慢了下来:“也无怪乎小绫儿会不答应,这丫头小的时候确实不容易。只不过,委屈姑娘了。”
“没有的。谁还没有个求人的时候,况且绫儿也不是外人,算不得委屈的。”
徐婉眼眶有些发热,咽了口苦水,却还是忍不住道:“可奴婢心里还是不甘。您当初在傅娘娘的事情上出了力,虽说帮的是小绫儿,可说到底,皇上才是傅娘娘正儿八经的儿子,也该是皇上欠您的人情。可现在,他却连见都不肯见您一面……”
纪瑶淡淡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只有对方觉得是承了你的情,这个人情才有用。”
她沉了一会,转过身来对徐婉道:“婉娘,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得去乾清宫一趟。如果皇上不见我,那我就在殿外跪着等,等到他见我为止。你帮我去找件体面些的衣服,不要太华丽,也不要太素净,我明天就去。”
徐婉怔了怔,很快答到:“那明天奴婢陪您一块去。”
纪瑶却摇摇头:“不,婉娘,我一个人去。”
她先一步在徐婉开口前说:“上回的事情,已经让你吃过一遭苦头了,明天我也不能保证,皇上会不会再对你发难。如果他再像上次那样对你,我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的下去。但这次关乎我爹的性命,我绝对不可以放弃,所以只能我自己去。”
挨过板子之后的伤疤,徐婉在每次直视自己的身体时,依旧无法忘记当时皮肉绽开的疼痛。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跪到纪瑶身前哽咽到:“姑娘,你何时受过这样的疼啊?”
纪瑶伸手,轻轻摸了摸徐婉的发髻。
“怎么没受过?”她的声音低的只有气息,却依然颤的厉害,“在云瞻死讯传来的那天,我这一生再受的所有的疼,都不会比那天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