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九月下旬,轰轰烈烈查了近两个月的山东都司通倭案,终于走到了尾声。
景熙皇帝亲下敕令,主犯韩山岐,问斩,夷三族,即时行刑。
从犯六人,问斩,男眷发配充军,女眷籍没为奴。
其余共犯二十余人,依罪行轻重,判笞杖,监禁,流放等刑罚各不相同。
九月廿七,通倭人犯由大理寺狱押解至午门外,听候判决旨意。
当日一早,便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戒严了自大燕门至午门的通路,但即便如此,在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早早来此围观等候的百姓。
及至午时,在官兵与锦衣卫的押送下,带着镣铐的罪犯缓缓自长街走入了承天门。
天幕中层云千里,恰有数只寒鸦自人群头顶飞过。
入承天门后,百姓不得跟随。锦衣卫指挥使庄衡手握圣旨立于午门前,一身玄色曳撒,远远望着囚犯的队伍行至近前站定。
人犯在官兵的押解下皆面向午门跪地俯首,庄衡展开明黄色的卷轴,肃声读出帝王亲笔写下的判决。
及至“钦此”二字读出,人犯中有人隐隐呜咽出了哭声。而在承天门外,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也有人湿了眼眶。
几个穿粗布衣的百姓,携老扶幼,聚到承天门前,对着紫禁城的方向,遥遥的磕了几个头。
其中一个精壮的汉子,在直起身来的时候,忽然高声喊了句:“皇上,万岁万万岁!”
一传十,十传百,这句呼声就如一粒抛入干草堆中的火星,百姓高呼万岁之声响彻承天门外。
这声音传入午门前时,响声微减,气势犹存。
纪文征跪伏在人群当中,远处传来的呼声,如尖刺般不住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只是麻木的跪在地上,对自己将要面对的处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身边之人的啜泣声让他觉得有些厌恶。
待到午时三刻的钟鼓声响起,行刑之期已到。
在官兵的呼喝声中,处极刑的罪犯被架起,往斩台押去。而纪文征左右两侧也被人钳住下胁大力拉扯起来,要踏上流放之路。
他的双肩早已被重枷磨破了皮,在这一番推搡中再一次碾开他的皮肉。身为江南人,北地长年风雪的磋磨让他落下了腿疾,不再年轻的身体也使得他在牢狱当中备受折磨。
纪文征只是沉默的忍受着身体上如锤如炼般的疼痛,逆来顺受的被人拉扯进流放的队伍当中,甚至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句。
罪有应得。
可在这拥挤的人群当中,忽而他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
“纪大人,回头,往上看。”
纪文征循着声音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内侍,不知何时挤过押送的官兵混入了队伍中。
如一滴雨水乍入寒潭,搅动出些许涟漪。纪文征意识到了什么,倏而回眸向朱红色的宫门回望而去。
在午门高峻的门楼上,站着一个人。
凄凄切切,翘首而望。
纪文征的双眼霎时滚烫。
“瑶瑶,瑶瑶……”
那是他的女儿,在多少个日夜里与他相依为命的囡囡。自入狱以来,他一直所秉持的清醒与决绝,在见到至亲的这一刻,垮塌成了瓦砾。
官兵见到他似是想要逆着人流往回走,立时从身后压制住了他。纪文征本能的一挣,更是惹怒了官兵,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枷锁的重量本来以使得他难以维持平衡,他就那样虾着身子,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白发迟暮,沧泪潸潸。
夏绫见纪文征还不甘心的想梗着脖子往后看,忙附在他耳畔道:“纪大人,见过了就得了,别再给瑶瑶惹麻烦。你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话,我帮你带到。”
纪文征哽住喉咙。说什么,他还配说什么呢。
他与原配夫人是少年夫妻。彼时纪文征方得高中,意气风发的进士郎,一袭红袍,骑着大马游走于金陵城中,却忽而展角一歪,竟是被楼上抛下的花砸中。
他抬头一望,阁楼上的少女皓齿明眸,掩面含笑。
而后,三书六礼,十里红妆,琴瑟和鸣,弄瓦之喜。
在生下纪瑶后的第二年,纪夫人罹患重病。彼时正是纪文征最忙的时候,他既要在衙门里上值,又要照顾患病的妻子,还得看顾年幼的女儿。那一年的日子仿佛暗无天日,他能做的都做了,能看的大夫也都请了,但最后仍是没有留住夫人。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女儿生的娇,他一边要教养,一边又担心她受委屈,在漫长而无尽的岁月中,他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孩子身上,从前俊朗的少年不复存在,两鬓亦是华发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