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笑笑说:“我们这些肉体凡胎总要您来照看,真是辛苦了…您法力无边,而每日面对几百个人也有些力不从心吧…”
顾御诸看了一眼李杨,说道:“只是缺觉罢了,睡会儿会好的。”
她近日确实有些透支了。李杨说得对,她内力极厚,却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可她自知自己力量大,能让端木蓉和其他的军医做些更有用的事,于是她每日贪黑,不知不觉便又在盖聂怀里醒来而又跑到医帐中了。
“嗐,那时随您一起的少侠也说过,您…嗯,我也不多说啥了。不过——那位少侠现在何处啊?”
那位少侠…顾御诸能想到的人,便只有盖聂了。可盖聂的名声很差,即使嬴政死了,他仍是那个投靠强秦,屠杀旧友的不义之人,李杨作为农家弟子若是知道那时古道热肠的少侠是盖聂,想必五味杂陈吧。
不过那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顾御诸也想看看现在世人对待盖聂的态度,便说:“就是盖聂呀。”她笑笑。
李杨面色果然略显复杂,却又欣喜说:“活着便好、活着便好!”他突然语重心长:“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
“什么?”顾御诸一惊,脸却红了。“什么在一起。…”
“没有吗?”李杨叹口气,“盖聂先生当年看您的眼睛,您看不出来么?”
她哪能看出来,要不是去了趟仙山,她恐怕连自己对盖聂的心思都不知道。她听过盖聂说许久以前他就有心于自己,可竟连萍水相逢之人都看得出来,她觉得自己那时好笨。
“那时他还小,哪有什么的…。——你们在山下就没有碰见白毛夜叉什么的?”她急忙转移话题。
“我那时赶路,并没有注意当地珍兽。”……
……
连说带叙地谈了一路,到宴时天色已经是蓝紫色,远处几抹流云。
两人掀开帏帐,其内的酒气和汗气立刻扑了出来,吹得顾御诸一时发闷。她起先被烛光晃得屈眼,等到她睁眼,见到的却全是男性的肉色和他们通红的脸。
她立刻后悔了。
李杨看见顾御诸的神色,也察觉到,嘱咐说:“里面太闷,顾小姐在帐外等候,我去拿好酒!”
顾御诸没法拒绝,她并非反感军营中士兵,相比之下她的记忆中这场景早就屡见不鲜,可她就是不能待在这种地方,这是本能。记忆是顾谖的,她自己不曾体会过。她的嗅觉很敏感。
少顷,李杨从军帐中提出四坛土制陶器盛的酒水,他的身体隐约冒着蒸汽,脸上红光满面。
他一下坐在顾御诸旁边,递给她一坛酒,笑说:“痛快喝!既然带着您来了,不尽兴我可过意不去——”
他看见顾御诸直接吞了一整坛烈酒,大声赞赏说:“海量极了!痛快!!”说罢他自己又大灌了一口酒。
……
两人喝了几坛,芥蒂浅淡很多,夜也微深,军帐中所有士兵都走出帐来燃起了篝火,各自怀抱着唱着家乡的歌谣。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渐渐之石,维其卒矣——山川悠远,曷其没矣?——武人东征,不皇出矣——!”
征夫武人不问来处,只知彼此生死与共,便挽起对方的手,饮酒高歌。笑声洋溢在夜色中,他们围着篝火欢跃,火光被旋转的斑驳人影溅起。总有人来向顾御诸敬酒,暖烘烘的气氛让入喉的酒更加热烫。
“李杨,”顾御诸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在百姓、你们这些人眼里,是怎么看待我们这群所谓的‘侠’ 的?”
李杨微醺,眼中却坚定:“要说的话,我们是粗人,只知家恨。说着保家卫国,其实不过是想要安定的生活。你们救过我、救过很多人,这就足够我们把好吃好喝都拿来报答你们。侠来侠去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谁是好人——老百姓不笨。”
顾御诸想到李杨知道盖聂身份时的神态,微微笑了笑。
那些人都把‘侠’看得太崇高,就和对剑的看法一样,什么“人剑合一”的说法,都是华丽脆弱的空花,而“侠”之至高者仅仅返璞归真。
老百姓不笨,老百姓才是世间最明哲的人群,是历史的掌控者。顾御诸又饮尽了半坛酒,放声大笑起来。
她猛地站起,拉着李杨加入了篝火周围一圈欢乐的队伍中,饮着烈酒,唱着欢歌。她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她想起自己竟还算个楚国人,又知道今后又要如何对抗这些楚国将士,眼角便含了泪。她唱起屈平的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她怕今后再不配唱出来。
她记住了几个跳得最尽兴的、最年轻的人的脸,想要在今后与这些人对立时放过他们的命。
一个士卒笑问:“顾先生也是楚国人?”
顾御诸怔了一下:“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