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御史台常年言辞天花乱坠的毛病,无论他们说多过分的话,递进去了里面的人也都压到十分之一的严重性来体会其精神,伤害并不会多大。
再者,这次也不是他们乱编,参宴的有眼睛的都看见是怎么回事了。
听说宫中浣衣局总管现在还在边哭边刷洗那西域来的名贵地毯。
折子递进去几天,不见一点回信。
他们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一问别人说同期上的都早批回来了,这才觉得事情有点大了。
出了正月,这件事还被按在宫里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御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边慌张一边写新文。
京里风声越来越大,说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说沈厌卿触怒天颜,当众下了圣上面子,这次真要倒台了。
御史大夫熬不下去了,拎着二斤自家腌的酱菜、一斤咸鱼干,偷偷给杨府递了帖子去拜见忠瑞侯,想着国舅爷兴许能知道些宫里的情况。
杨侯爷见了这位台端,不说话,只叹气,剪了侯夫人养的几枝牡丹回礼,塞进对方手里时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停一停吧,陛下心情不好。”
御史大夫闻言大惊,跑回御史台给仍在奋笔疾书的属下们一人一巴掌:
“都别写了——我是不是说了不准从集子里抄旧词儿!还有之前谁递了!我说要按照‘讽喻’篇的风格写,你们交上去了什么啊!!!”
御史们抱着各自的《弹叔颐集》,一个个面如菜色地住了笔。
被点的那几个大声叫屈:
“都听台端的了!刚过完年,哪怕是为了给自己积德,谁会下死嘴啊!”
总之御史台全体连夜把沈厌卿相关存稿都烧了,破天荒地消停了下来。
但弹劾沈厌卿的奏折依然雪片一样飞到御前——本来能劾人的也不只御史台这几个人,沈厌卿树敌又众多,都打算着趁此机会致他于死地,什么难听挑什么说。
一时间连早市挑担的菜农都知道:
沈太子少傅厌卿上元夜谋反未遂被陛下内侍巧计退去,现在躲在府里不敢妄动,一出门便要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作皇室宗庙的祭品。
严惩沈厌卿的呼声越来越高,以往站在沈厌卿这边的人也都偷偷换了队伍,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意思。
参加了上元夜宴的官员们本以为只坐那一晚上牢,不想之后日日早朝陛下都面如冰霜,再没把他们放出来过。
陛下勤恳,不肯耽误朝中大事,该问什么问什么。
但朝堂上的氛围就是像午门刑场,连最善言辞的礼部侍郎回禀时都要一句话磕巴三次。
忠瑞侯豁出老脸意图调节气氛,干笑着指责御史大夫给他送年货时送咸鱼干别有用心,是讽刺他尸位素餐窃食君禄如同梁上咸鱼一般;御史大夫也陪着笑,连连称罪说国舅爷乃朝廷中流砥柱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心思。
他身后几个御史都缩着头装鹌鹑。
一整殿的大臣,没一个敢出声。
陛下则只是低头看了看胸前串珠,说时辰到了,下朝。
午间那道圣旨从宫里传了出来,朝野震动。
正蹲在家里教儿子弓术的忠瑞侯扔下当年虚岁十三的杨驻景,拔腿就往御史台跑,扯着御史大夫袖子大叫怎么回事。
但见御史台一片凄凉惨淡,从高到低都丢了魂似的,还有人抱着本书坐在墙角默默流泪。
御史大夫嘴边两个火泡,见了他先咣当跪下了,又想起这么行礼不对,爬起来哭道:
“这次真不是我们动的手啊!”
从正二品直接撸到正七品下,以往若哪个御史能打出这般成绩,必然被刻模印制百张画像,御史台内十步一幅;另被同僚赠一个“武侯”之类的外号,从此在乌台流芳千古。
可这次莫名其妙丢了最大的对手,陛下的态度又至今不明,御史台上下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结果下来了,但没人觉得事情能就这么结束,不止御史台,各部都关起门来研究时局,唯恐接下来是一场血雨腥风——连贵为帝师的沈厌卿都能让人掀下来,多重的乌纱又能稳当呢!
总之,京城要变天了,还是努力自保吧。
杨侯爷离开御史台前,墙角那人突然嚎哭一声:
“我本是为了拜读颏沈大人的集子才参加科举,好不容易心愿得成,如今沈大人走了,我怎么办呢!”
说罢退后几步蓄力,竟是要撞墙寻死。
台端顾不得国舅爷还在这,撑着一把老骨头冲上前去捞人,连连劝道总还是有机会的,不可轻言放弃,还有沈厌卿如今品级比你低不可再称大人了……
此人是去岁的榜眼,拒绝了兵部刑部的招揽,一心往御史台,御史大夫和那两部尚书抢人第一次成功,之后几天走路都带风。
其文章一看就是性子刚直又骂人狠毒的料,要是就这么折了,御史台此次真是哀上加哀。
杨戎生眼皮抽了抽,抬脚走了。
当下总有比看御史新星自我结果更重要的事。
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他还是往宫里递了折子请求面圣,小皇帝一封也不回,带话的内侍小心翼翼劝这位国舅爷:
您回去吧,陛下说了谁都不见。
杨戎生长叹着回到家中,见儿子正叼着草棍儿枕着台阶望天,弓丢在一边儿,箭壶里剩一支箭,不知道是给谁留的。
眼下他没心思把这刁货拎起来骂,撇开脸,眼不见心不烦。
却见他这儿子不仅没有偷懒被抓该有的心虚,反而一骨碌爬起来,摸弓搭箭,眯着眼朝他一抬下巴,手上箭矢流光一样飞射出去——
杨戎生转头去看,正中靶心。
而靶心以外竟有百来支箭,密密匝匝扎成了四圈同心圆。
小侯爷愉快地吐掉草棍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把弓往亲爹怀里一扔。
“劲小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