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留下的那些人,个个都是鬼般的精明,妖怪似的机巧。只要一笑起来,连亲手培养他们的先帝也看不透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完美的作品们把自己塞进金玉造的模子里,披上姿态各异的人皮,走到离皇子们最近的位置上,骗得最亲密的关系。
欺骗了,如何呢?
只要是奉了命令的,没有不能去做的事;最多二十年,他们也就都化成灰了,谁能找他们算账呢?
……
“北海上有一种鸟,叫声听起来像是‘不仁’。”
“生下来没有亲鸟喂养,就啄破其他的蛋壳饮里面的浆液;担忧兄弟姊妹与自己争食,就把未睁眼的同胞推下巢穴。”
“于是,这种鸟每窝幼崽只能活下来一个。”
“其羽毛颜色绮丽却像根根尖刺,足爪落过的地方都会腐烂生霉。”
“飞过的地方人听见它的叫声就会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没有人不把它当成祸害……”
沈厌卿放下手中的东西,解开襟前两颗玉扣。不待姜孚反应过来,他已拉下衣领,露出锁骨下一枚形状奇特的刺青。
“……我就是活下来的那一只。”
刺青周围泛红,渗着脓水。
好像自奉德十九年七月被刻下的那个晚上,就从没有痊愈过一分一毫。
……
姜孚看着那青蓝色的印记,忽然极端地恐慌起来,几乎想要伸手去遮住,令其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有什么极重要的,他险些忽略的问题从他心头划过。
“——最后那一只会怎样?”
他的老师终于抬眼正视于他,嘴角牵了一下,眼神却聚不上焦,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如此奸恶的东西,自然应当短命无后。”
“……!”
他伸手,要去抓住老师的手。
但为时已晚。帝师抓起桌上的厚厚一叠信纸,毫无犹疑地丢进了身侧的炭盆。
上好的纸料剧烈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室内竟悠悠飘起一阵草木的清香。
风华正茂之年,又有无数药材精心调养,哪里会染什么无救的“病”?
不过是先帝不放心最后留下的胜者,怕其借着多年情分,一朝变心改性,要做权奸乃至逆臣贼子。
因此一道连先帝自己也不知道解法的蛊,同那刺青一起被赐给了将为帝师的沈厌卿:
做的很好,新帝还需要些日子巩固根基,在那之后你就最后一次尽忠吧。
“仁王府或有解药的线索……”
“但何必去呢?陛下。”
姜孚突然觉得,他好像一直没能走出六年前的那个上元夜,那场送出京城十里的送别。
他踏入一个又一个循环里去,走进一个又一个死局,每次都像这样,连一片灰末也捞不到。
沈厌卿走的太快了,又不回头,他追追赶赶,竟留不下半片衣角。
那片巨大的乌云飘了七载春秋,终于结成雨落下来。于是他也终于发现,多年来的准备连一滴雨水都挡不住。
姜孚本来平心静气了许多年,此时竟有些恼怒起来。
他伸手,把那衣襟抚平了扣好,指尖擦过刺青,听见沈厌卿轻微地“嘶”了一声,才觉着这人有了些生气。
他靠的更近,不去理什么信纸或是姜汤或是掉落在地的披风,只是凭心意与对方额头相贴。
他轻声,以自己能做到的最轻的声音说道:
“仁王府还是要去,是我要您去。”
“至于师叔师伯们的事情……可有什么统一的名号么?既然老师心中念着他们,我愿意为他们立碑纪念。”
帝师闭上眼睛不看他,于是他因为这代表着慌乱和动摇的反应又自心底生出些喜悦来,放松了紧扣在对方肩上的手。
“没有。但……”
但那些连真名也没有的棋子们,曾在玩笑中无意为他们这注定荒唐的一生做了概括:
命如芥草,蛰伏数年。
为师长,为客卿,为侍从,为众生万象。
只为欢唱一朝,随后就化成灰烬,再不留存于天地。
……
为何不称一句“蜉蝣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