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卿听着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更觉得此时到底是谁在做梦也分不清了。
“陛下。”
他只能这样回答。
“——但我真高兴啊。”
姜孚忽然一顿,语气一转。
沈厌卿走起神来,指尖轻轻梳过皇帝的发间。
“为什么呢,陛下?”
帝师总是不吝啬于接住学生的任何一句话。
姜孚依然前倾着身,抱着他,维持着现有的亲密到有些诡异的动作。
“我从前总以为您是完美的,您的一切都是……我因此总觉得绝望,以为永远追不上您了。”
“但后来,我看见了缺口。”
“正是这一点点残缺,让我知道,您和我一样,都还有事情要学。”
“而能见证那些东西从无到有……”
“是我的幸运。”
姜孚说着些不寻常的话,语气照旧平稳如初,可认识了他十四年的沈厌卿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兴奋?
就好像那所谓的缺陷才是圆满,所谓的“无”才是真实的拥有;
师生的关系在此刻倒置,皇帝满怀希冀地看向帝师,等待着对方的成长,去辨别所谓的“爱”。
大概他们都疯了吧。
他们谁也不懂如何去越过那条界限,却都一样做好了为此燃尽一切的姿态,那么陷入如此困境也就是理所当然。
这感情像蜜,又像茧的丝。
稠的细的,丝丝缕缕。在心上绷紧,任着那心的主人将自己画地困在牢中。
但又是如此的令人觉得充盈,如此令人觉得满足。
好像由高楼上往下望过一千个甲子,见过的一万帆船都载着自己的所求之物。
在这样的令人昏头的喜悦中,还会有任何的什么担忧么?
至少此时此刻……
沈厌卿的手顺着皇帝的长发向下滑了滑,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
好像他怀中抱着的仍是那个会拖着被子来半夜找他的小皇子。
六岁,不在母亲身边,要他来照看。
“嗯,睡吧。”
……
沈厌卿意识到自己醒来的越来越晚。
他睁开眼时,姜孚已经从早朝上回来不知多久,换了常服坐在他床边看书。
从窗外斜进来的日头来看,恐怕已过了午时了。
沈厌卿心中没来由升起一阵恐惧:
若是他的精力按这个速度衰弱下去,他恐怕做不完要做的事。
他撩起床帐看向姜孚,甚至不知自己此时的眼神是否带了不该有的情态。
他的学生,他的得意门生,是否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呢?
姜孚却对他的反常只字不提,只带笑平静看着他。
“老师醒了?我叫人去煎药。”
沈厌卿在那古井一样的眼睛中逐渐彻底清醒。
他不能崩溃,至少不能是先崩溃的那个。
不过是嗜睡些而已,崇礼元年时他能遣人专程提醒他起早,那时与这时又能有什么区别?
他的身体虽然衰弱了,但他的手段,他的经验依然在。
只要他还睁着眼,依旧是那个能把小皇帝护在身后挡尽风雨的沈帝师。
他撑起身,解除了这俯视的角度,理了衣袍,找回了往常的自如状态。
沈厌卿下了榻,踩上鞋,打了个哈欠,轻轻伸展了一下。
姜孚在时,屋中总是少人侍候,他行为也就能更自在些。
姜孚也起身,替他去拿外披和挽发的簪子。
若非时辰不对,此情此景还真算得上惬意。
……
姜孚站在镜前,手上试着新的发髻形式,像是全然不在意帝师正透过镜子牢牢地盯着他。
那些发丝乌黑而细,有时显得过于软了,以至于没办法很好地塑形。
但太过强求又会扯痛,于是本该繁忙的九五之尊就耐心一点点试着。
或是因为旧病的侵蚀,帝师的神态中带着些自己都毫无察觉的迷离。
即使聚精会神,眼睛也总像是飘着;本就看起来含情许多,如今更是莫名透出了种虚浮的艳意。
这副样子……
姜孚搓了一下手中的发丝,强迫自己回神。
帝师却懒懒开口:
“陛下心情不好,为什么?”
他的老师总是能如此轻易看透他。
姜孚正要认真作答,余光却见宫人把煎好的药送进来了;
他停了话,放下梳子,转过身去,端起碗。
“陛下莫喝。”
皇帝的动作顿了顿,见那如今身上官职仅有七品的帝师正抬手倚着椅背,蹙着眉。
一手轻轻拂着眉尾,就像是对那不染而黑的黛色不甚满意。
可了解他的人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而已。
病人自己是察觉不到的,可那语气确然软的不成样子。
不像是寻常说话,倒像是恳求,像是密语,带了些更亲昵的意味。
“心意臣都领了。”
“但那群人下药可猛,陛下若是乱尝,吃坏了身子臣还要去找他们赔。”
“陛下命贵,他们命贱。便是都捆到一起去,也抵不上陛下一个指头尖儿呢。”
本就因乏力而带了些虚的语气,在热腾腾的褐色药汤前,竟让人觉得泛着些甜腻感。
姜孚定了定神,难得违抗了一句老师的话,还是抿下一口。
不苦,但有种让人捉不住实感的麻。第一滴下去就给人种又眩晕又痛苦的冲击,几乎立刻就想把身体里的一切都吐出来。
这样的药,沈帝师曾经吃了一年有余。
那时姜孚在旁边看着,见老师状似随意地捧起药碗慢慢饮尽,神态从容比得上品茶。
他还以为药也许能不苦呢。
“德王妃想见您。”
姜孚勉强自己集中精神,说完这句话。
“但您愿意见她吗?”
他像个被苦药刁难过的孩子,期待着对方给出他想要的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