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采青走在路上。
过了两个驿站,可他一口水也没有讨。他知道凭走路是追不上马车的,可他还是在向前走。
他只是沿着烟尘飞去的方向,逼迫已经疲倦到了极限的双腿一次又一次迈开,空泛地往前行去。
看不见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还有路吗?
官道明明修的平整,他却看不见前路。
天空中飘起雾一样的细雨,扑在他脸上针扎似的疼。
以往他只在家中见过这样恼人的雨,北边是没有的。
可是现在忽然下起来了,就好像在呼唤他早早归去。
人间风波难久住……
还留在这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他想起屈子在江畔行吟,又想起阮嗣宗的穷途之哭,想起所有的文人的那些不容于世的举动。
于是他也仰天嚎啕大哭起来,转了向,朝来时的方向边哭边走。
式微!式微!
日头已西沉了,为什么还在这里徘徊!
他哭的动情,几乎忘了周身的一切。
为自己、为沈少傅、为这朝中潜伏的无休无止的乱流。
他来前如此,他来时又是如此,那他来做什么呢!
他越想越觉得悲哀,袖子沾透了泪水,变得沉重。
他路过道旁的新草野花,路过回巢的蚁群,路过被夕阳拉长影子的树;
一模一样的景致,没有新意,难道这世上的风景都只有如此?
——树上跳下来一个人。
风采青哭声一顿。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凝眸去看,果然见树上确确实实跳下来了一个人。
一身笋绿色衣服,肩上头上还沾着叶子。
身量很高,眉眼很俊,看人的神态与常人不同,好像眼睛里带刀带剑似的。
虽是后来的,他却不讲礼貌,见了小御史劈头盖脸便问:
“你是什么人?”
风采青却讲理,吸吸鼻涕道:
“在下监察御史风采青,在此送别沈参军。”
那人一抬下巴:
“你和他有旧?走这么远?”
风采青抹了一把脸:
“没有,沈参军不认得我。”
对面一声嘲讽似的笑:
“那怎么哭成这个没出息的惨样儿。”
风采青欲解释,又觉得这一程确实是自己矫情,闭了嘴。
想了想,又问:
“不知仁兄是……?也是来送沈参军么?”
他看这人衣着精致讲究,八成也是京城方向来的。
绿衣男子摘了摘身上的叶子,往地上扔:
“我的名字可不能告诉你……算了,叫我二十二吧。”
二十二,这可不像个名字。
干叶子粘在他手上,不爱掉,他又甩了甩。
手无缚鸡之力的前书生现御史一见这动作,就看出这好像是个练家子。
再观其言谈举止,又不像读书人,又不像显贵;
虽然穿着好衣裳,举手投足间却像是有些不适应似的。
二十二摆脱了叶子的麻烦,踩了两脚,跺了两下,伸手往风采青背后的方向一指。
“我来杀他。”
风采青如遭霹雳轰顶,竟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去抓他:
“不——你不能!”
“我凭什么不能?”
“大楚律法,杀人偿命!”
很明显风御史没想到更合适的理由,这个临时想出来的似乎也不足以约束这位目标明确的刺客。
二十二一声哼笑:
“有些事情,不在律法里头。”
“我是奉命令办事,自然没人管的了我。”
“有人杀了人,手一摊,说:‘非我也,兵也。’,听过没有?我最多算是那个‘兵’。”
“要追罪,也追不到我身上。”
风采青瞳孔猛颤:
“你——”
他听过些坊间传言,说有些大户人家会豢养暗卫,专做些脏事。
这些人被训练得武艺高强,身轻如燕,来去无踪,几乎跳出了人世间去。
二十二,二十二,以数字为名,更加可疑。
以风采青空读了十几年书的身板,恐怕拦不住这个人。
二十二盯着他这副表情,觉着好笑,观赏了半天才道:
“不过——我没打算动手。”
小风御史松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又想起什么,惊道:
“那你……”
既是被养来做事的,领了任务不完成,会是什么下场?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二十二抻了个懒腰,又笑:
“‘韩琪杀庙’,听过吧?”
他居然真哼起小调,细听还有唱词。
“‘千岁刀头他要验红’……”
风采青更加慌张,刚松开的手不知该往哪放:
“你——你也不能死!”
二十二眉头一挑,背起手,凑近了偏着头看他:
“怎么迟疑了?”
“舍不得他死,到我这就舍得了?”
按理风采青该怼他一句“你我又无关系”,可是偏偏说不出口。
二十二见他哑巴了,又觉得有趣,伸手点点他胸口。
这动作吓得风采青一僵。
刺客盯着他:
“你记着。”
“等你像爱他一样爱我,再像爱我一样爱全天下的人;”
“到了那时候,这世道才能变成你想要的那样呢。”
风采青抿抿嘴,他脸上的泪痕干了,被风吹的很疼,他不敢再擦。
“……你知道我为什么哭?”
绿衣的二十二抱臂:
“知道啊。”
“你这样的人,代代都有。”
“都会哭,都会闹;”
“可是真能成就什么样的事业,每个人都不同。”
“——你又能做成多少?”
你能与他们不同么?
二十二的眼睛在问他。
风采青仔细看去,觉得那瞳仁里面带着点绿色,又有些蓝,像山水里的青。
这个奉命来杀沈厌卿的刺客,也许有大楚以外的血统。
这不是他此时该注意的东西,可他又确实答不上来对方的问话。
他能做到多少……?
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的读书人,谁又敢说呢?
从垂髫小儿,到白首儒生;
读一辈子的书,写一辈子的字,都不过为了“忠君报国”四个字而已。
可是等到终于入了朝廷,穿上那身官服,他们又在做什么?
攻讦,朋党,排除异己……
如果早知迟早要变成那样的人,风采青情愿到死也不离开半步自己读书的竹林。
刺客轻易看透了他的想法:
“别太担心了,你未必会变成那样。”
“哪样?”
风采青反问。
他明知不该把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引为知己,更何况此人还要刺杀自己敬慕之人。
他的心却的确颤动了。
“把帝师赶走的那群人那样。”
那双翠青色的眼睛回答他。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总不能要求世上的人都做圣人。”
“可是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不同的。”
“任你如何去训,如何去染,也不能动摇一点儿他的本性。”
“——就是如此。”
风采青沉默良久,朝他长长一揖:
“采青受教了,谢过义士。”
二十二摆摆手。
“但,帝师已经走远,你……”
二十二见他仍在纠结自己那条命的事,不由得开怀笑出了声:
“我也不想死啊!”
“……所以,我要回去了。”
风采青不敢吱声,眼睛眨了眨,用眼神问道:
就这样?
二十二点头:
“就这样。”
“这世上有规矩,自然也有变通。”
“你还是多想想吧。”
“多想想,就好了。别寻死去了。”
风采青想说“我没有要死”,可是一想到自己方才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是想活。
他又扫了一眼二十二衣上的翠竹,闷声道:
“保重。”
萍水相逢,此生不知还会不会见第二面了。
二十二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
“你带了身份令牌没有?七品,可以去驿站借马了吧?”
风采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以,我只是不想骑马。”
“我想,借我。”
方才还在和他讲人生大道理的萍水相逢的知己,此时无比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
风采青没有说令牌要如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