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手一丢,将燕枝丢到软垫上,随后自己也坐下了。
燕枝回过神来,挣扎着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坐好。
萧篡双手按在膝上,目光冷肃,扫视四周。
最后,他冷声道:“免礼平身。”
于是殿外宫人传达圣上口谕,文武百官再次俯身叩首。
三跪三拜,礼数周全。
萧篡只看了一眼,就不耐烦地别过头去,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跳过。”
燕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这回他真的听见了,他的耳朵没有坏掉。
他听见陛下说……
“愣着做什么?倒酒。”
萧篡转回头,见燕枝盯着自己,一副呆呆的模样,便冷冷地看回去。
“啊?”
“倒酒。”
燕枝最后眨了一下眼睛,定睛一看。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面前的御案上,摆满了各色珍馐。
文武百官已然入殿,依次坐定。
宫人放好了酒菜,双手捧着托盘,正要行礼退下。
酒菜是什么时候摆好的?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竟毫无察觉。
燕枝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萧篡见他不动,拽下一条烤羊腿,丢到他面前。
“哐当”一声,结结实实的羊腿差点儿把盘子砸烂。
燕枝回过神来,只见陛下已经拿着匕首,手起刀落,把案上的烤羊羔大卸八块。
羊羔四条腿,陛下面前放着三条。还有一条,陛下慷慨地分给了他。
“一日十二个时辰,十三个时辰都在走神。要是跟着别人,你连肉渣都吃不上,迟早饿死。”
燕枝坐直起来,双手捧起碗,舀了半碗肉羹:“陛下,先垫垫肚子。”
萧篡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却忽然道:“十。”
“唔?”燕枝不解。
“朕每次喊你,你都傻呆呆的,要等十个数才会回神。”
“奴……”
就在这时,萧篡猛地举起手里用来分羊羔的匕首,朝燕枝刺去。
燕枝被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陛下……”
并不锋利的刀背划过他的脸颊,萧篡笑了一声,反手收起匕首,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还是十个数。”
“刀都砍到面前了,你还是要十个数才能反应过来。”
燕枝摸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没有流血,才松了口气:“是奴愚钝……”
“确实愚蠢。就你这样呆头呆脑、笨手笨脚的,离了朕,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萧篡把匕首丢在他面前,刀尖扎在案上,摇摇晃晃。
“在狼群里,都是头狼给底下的狼分猎物。朕分完了,剩下的你来。”
“是。”
燕枝低下头,捡起匕首,把面前的烤羊腿切成小块,摆在盘子里,放在陛下面前。
萧篡一面吃,一面看向殿中。
朝中官员众多,再加上家眷,今夜赴宴之人,足有百余人。
宫宴席位次序,皆有章程。离帝王主位越近的,自然是品级越高、越受帝王信赖的近臣。
白日在太极殿议事的时候,萧篡就让他们把家中子女带来庆功宴上看看。
他们不敢不从,把人都带过来了。
儿郎女郎,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家父亲身后。
萧篡嚼着羊腿肉,微微眯起眼睛,猛虎狩猎一般的目光,从他们面上扫过。
他随口喊了一声:“卞英。”
四十来岁的文臣听见陛下点到自己的名字,赶忙拉着儿子起身,来到殿中行礼:“臣卞英,携子明玉,为陛下贺。愿陛下万年,大梁万年。”
萧篡也不喊“平身”,只是皱着眉头,微微侧目,看向跟在父亲身后的卞明玉。
燕枝切着羊腿,悄悄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也跟着抬眼看去。
卞大人为官清廉,官服上还打着补丁。
他的儿子倒是奢侈,身上穿着金线绣的衣裳,头上戴着紫金发冠,冠上还镶嵌着好大一块白玉。
难怪他的儿子叫“明玉”。
当然,这些东西不是卞大人贪污的,燕枝也都认得。
先前卞大人随陛下出征,替陛下清点战利品,陛下有时高兴,就会赏他一些金银。
他自己从来不用,原来是都留给儿子了。
燕枝弯起眉眼,默默地给卞大人竖了个大拇指。
真是个好父亲!
这个时候,卞大人在良久的沉默中,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忙解释道:“回陛下,臣多年来只得一子,平日里对他颇有纵容,陛下见笑了。”
“无妨。”萧篡摆了摆手,“白日里问起你的儿子,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臣……”卞大人顿了一下,“臣说他,天资愚钝,顽劣不堪。”
卞明玉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暗中捣了一下父亲的脚底板。
燕枝隐约瞧见了,但也没敢说,赶忙低下头,努力憋住笑。
“那时朕还当是你谦虚,如今一见——”萧篡叹了口气,似是十分失望,“去罢。”
“是。”卞大人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儿子,一瘸一拐地回到席位上去。
紧跟着,萧篡又点了几个朝臣的名字。
朝臣了然,各自带着自家儿女上前,为帝王贺词。
萧篡把近臣子女看了个遍,始终没看到合适的。
他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看。
到了后面,干脆一次点两三个臣子的名字,让他们一起出来。
萧篡歪着身子,整个人斜斜地靠在凭几上,随手拣起燕枝切好的羊腿,丢进嘴里。
“朕的这些臣子,一个个都是文武双全,天纵奇才,怎么生出来的孩子,一个个的都是歪瓜裂枣?怎么还有天赋三十八的?”
萧篡皱着眉头,一把掐住燕枝的脸,把他抓到自己身边:“你看,天下竟有比你还蠢的人。”
“疼……”燕枝捂着脸,“陛下,世间未必有十全十美的人。奴觉得各位公子女郎都很好,没有陛下说的那么不好……”
至少他们看起来都很和善,不会像陛下说的那样,动不动就罚他不许吃饭。
要是让他们做皇后,燕枝是安心的。
萧篡却反问道:“如何没有?朕挑选出来的官员将领、朕组建起来的军队宫廷,哪个不是十全十美?再建个后宫,怎么就不能十全十美?朕的大梁就得是个十全十美的王朝。”
燕枝小声解释:“可……后宫不是军队,只要陛下喜欢,那就足够……”
“喜欢?”萧篡打断了他的话,“朕最喜欢金银,干脆从国库里搬几箱金饼放在后宫里好了。噢。朕还喜欢牛肉羊肉,牵两只羊去后宫封后?”
燕枝忙道:“奴说的不是这个‘喜欢’,是对人的喜欢。”
“对啊。”萧篡理直气壮,“朕就是喜欢长得漂亮、出身世家、才高八斗,还会管家理事——”
他看着燕枝,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的、人。”
“有何问题?”
“奴的意思是——”燕枝解释道,“倘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意他究竟会不会管家……”
“你懂个屁。”萧篡懒得同他争辩这种蠢事,随手指了一下案上,“酒拿过来。”
“是。”燕枝抿了抿唇角,双手捧起酒樽,奉到陛下面前。
萧篡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
剩下一点儿杯底,燕枝端过来,自己喝掉。
自从上回,陛下饮酒不慎中药之后,燕枝就成了陛下身边试毒的那个人。
每每陛下喝酒,总是剩下一点儿给他。
萧篡扫了一圈案上,又道:“那盘鹿肉也切了。”
“是。”燕枝放下酒樽,乖乖切肉。
“鹿肉补阳,你不用偷偷吃,正大光明吃两块,晚上回去继续。”
燕枝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萧篡正抱着手,架着脚,皱着眉头,扫视殿中人群,搜寻合适人选。
“一代不如一代,怎的连个皇后都选不出来?”
燕枝往嘴里塞了一块鹿肉,鼓着腮帮子,嚼嚼嚼。
嗯……
原来在陛下眼里,选皇后和选将军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