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个月里,林瑶在睡与醒之间漂浮,在痛与希望之间沉沉浮浮,在忍耐与仇恨之间寻求一个隐秘而缓慢的出口。她的力气在一点点恢复,但仍然虚弱,仿佛春寒料峭时节初绽的花蕾,轻轻一碰便会折断。然而,她仍旧微笑着,让每一个人笑着进来,笑着出去,仿佛她不过是幽梦茶馆里最温柔的一缕香气,无声地弥漫,令人沉醉,却不会惊扰任何人的梦境。
这些人,有白发苍苍的残疾老人,蹒跚着步子走进来,眼中藏着一抹遥远的温柔,像是透过她的眉眼在回望某个早已逝去的女子。他们的手掌粗糙,带着岁月留下的沟壑,轻轻抚过她的发梢,低声呢喃着“像她,真像她……”然后将一枚古旧的簪子、一方绣着残破花纹的帕子,甚至是一只褪了色的玉镯放入她的掌心,仿佛这是一场迟来的馈赠,而她,便是那个应该接受这份礼物的人。林瑶接过,轻轻颔首,目光含笑,任由那老者在片刻的温存中忘却自己已然走过大半生的孤独。
也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衣襟上还留着家宴的酒气,或许是在家中同妻子争吵后甩门而出,或许是刚从应酬的席间抽身,带着几分醉意与几分被现实折磨出的疲倦。他们坐在她身旁,叹着气,说官场险恶,说生意难做,说家中那管束得太紧的女人如何如何不解风情。林瑶低眉顺目,听着他们的抱怨,偶尔投去一两个崇拜的眼神,仿佛他们真的是那个运筹帷幄、世事洞明的英雄。这样的目光便足以让他们满意,甚至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块上好的云锦,或是一瓶幽香不俗的胭脂,说是送给她,让她“好好打扮,漂亮些才更招人疼爱”。
还有私塾里偷跑出来的少年,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青涩,眼中却燃着初尝世事的兴奋。他们局促地站在她面前,嘴唇微微颤抖,说着从课本上学来的诗句,生怕自己显得太过稚嫩。他们的手中捏着墨香犹存的诗笺,字迹或工整或凌乱,都是他们自己写的诗——关于春日的桃花,关于书斋的沉闷,关于他们尚未触及的江湖与风月。他们用颤抖的声音念给她听,脸颊因羞涩而微微泛红。林瑶微微一笑,轻声道:“真好。”于是少年便欣喜若狂,连夜将自己的诗再誊写一遍,郑重地交给她:“你一定要收好。”她接过,藏在枕下,轻轻叹息了一声,似乎是感动,亦或是怜悯。
更多的是过路的商旅,风尘仆仆,衣袖间沾着远方的尘土,带着各地的口音,谈论着他们在旅途中遇到的奇人异事。他们有的豪爽,入门便拍着胸脯大笑,说要与她一醉方休;有的谨慎,坐在灯影下不发一言,直到酒入喉中,才开始慢慢松弛下来,讲起某个遥远码头的繁华,某条官道上出没的劫匪,某座山城里的艳丽女子。他们带来各色各样的赠礼,一串琉璃珠,一把小巧的匕首,一副工笔仕女图,一盒异域的香料。他们总是笑着说:“姑娘,这些东西你收着,总有一天会用得上。”
林瑶的笑容是温柔的,目光是清澈的,声音是轻柔的,像是一捧春水,无声无息地融入每一位客人的心里,润物无声,让他们沉溺其中,不愿挣脱。她从不抗拒,从不冷漠,更不怯懦,她以最恰当的方式迎合着每一个走进她房门的客人,以最巧妙的姿态让他们心满意足,甚至心生错觉,仿佛她是自愿身处这幽梦茶馆,是甘心在此接纳他们的欢笑与倾诉。她在每个人面前,都扮演着最适合他们的角色,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韩风及其手下放松警惕,为了让他们误以为她已经彻底顺从,已经适应了这里,已经甘愿以笑颜度余生。
面对年迈的客人,她是乖巧温顺的,像是他们旧日里失去的女儿,或是年轻时未能携手终老的恋人。她坐在灯影下,低眉顺目,细声细语地听他们讲述那些被岁月冲淡的往事,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柔情,偶尔轻轻一叹,仿佛真的为他们的故事感到惋惜。她会替他们斟茶,替他们理好皱褶的衣袖,会微笑着说:“老爷,您的故事真好听。”便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便能让那些老者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回到了那个仍旧有人温声软语、细心体贴的年岁。他们捏着她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姑娘,你真是个好孩子。”而她只是柔和地笑着,将他们送出门外。
面对官场上的中年人,她是崇拜的,是仰慕的,是愿意倾听的。她从不质疑他们的权谋与算计,而是专心地听着,睁大眼睛,似乎真的对他们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在庙堂之中周旋充满兴趣。她的沉默是最好的催化剂,让那些人忍不住炫耀自己的才智与功绩,忍不住在她面前扮演那位高高在上的决策者。她轻轻点头,偶尔附和几句,恰到好处地夸赞他们的智慧与远见。她的语气足够真诚,以至于那些人会信以为真,以为自己在她眼中真的如他们所想象的那般英明神武。他们满意地离开,留下一些贵重的礼物,仿佛施舍般地对她说:“姑娘,你这样聪明漂亮,若是生在好人家,定然能嫁个好夫婿。”她微微低头,笑容不卑不亢,仿佛真的在惋惜自己生错了地方,仿佛她已经彻底认命,仿佛她真的只是他们取悦过后便可随意遗忘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