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开下一局的间隙,我看了眼佐久早,他的目光紧盯屏幕,像是在不满刚刚的失败。
但他是不是有些担心过头了?
十几个小时后,我走在下山回程的路上,心里大喊着:“没过头啊!”
——虽然石阶被清理过,但不少地方结着薄冰,一不留神就会打滑。
而我后面的人打滑了,然后我被牵连摔倒。
好在我俩都往旁边倒的,不是前后倒,所以泥土阻碍了我们的下滑。
但身上的痛感传来,手背满是血迹,保暖衣被树枝划开几道口子。
我的伤不算严重,但另一个同学就不幸许多。
他下滑的时候没有护住头部,被撞了好几下,额角出血,掌心因为摩擦出血,血水混着泥土,在冰冷的北海道让我冒冷汗。
他的血还在往外冒,其他同学呼喊我们的声音渐渐抽离,我仿佛搁浅的人鱼般扑腾着,上岸后无法呼吸。
窒息感包裹着我。
偏偏和我一起掉下来的同学,他正在朝我爬,努力昂起的面庞模糊不清,唯有鲜红的血迹清晰可见,沾染在身上的泥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他的低语顺着山上的冷意传入我的耳朵,流经我的四肢百骸,让我耳朵轰鸣,头疼不已。
他在求救,他说:“救救我,佐仓,救救我。”
呼吸不过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重影之中,我看见一个人朝我跑来。
但我很快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我回到了十二岁那年,那个难以释怀的十字路口。
我的手中还握着氢气球的线,奶奶刚刚转身,卡车的鸣笛越发刺耳。
我不顾一切的往前跑,迎接我的仍然是奶奶被撞飞的身体。
我清楚的看见,她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然后落到泥巴地里,嘴里咳着血,那双专注的眼睛渐渐失神。
“奶奶——奶奶——”
谁在大喊?
然后我感到喉咙发痛,血腥味上涌,指缝里充斥着血和泥土,小石子硌得生疼。
泪水很咸,打在脸上也很痛。
我最后一次握住那双温暖的手,最后一次汲取着她的体温。
那一瞬间,我恨透了所有人。开车的司机、无辜的路人、卖冰淇淋的店家、设计红绿灯的人……和罪孽深重的我。
守灵那几天,阿北和我一起,来送礼悼念的人有很多,我已经记不清了。
北奶奶交给我一个风铃,是奶奶亲手做的,本来要留着给我当生日礼物。
我跪在蒲团上,手边是竹木风铃,头脑混沌。
阿北回去带饭了。
回过神时,不知道是哪位来客在我面前放了一颗糖。
糖很甜,甜到发腻。
积久未下的雨和雷四起,生灵慌乱逃窜。
我跪了多久?
不知道,只记得门前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一把伞。
那不是阿北的伞,应该是哪位来客放在这里的。
是一把粉色的、幼稚的儿童伞,伞面的图案是小猪O奇。
门外行人匆匆,有伞的慢慢走,没伞的拼命跑。中年人举着外套跑回家,小孩被抱在妇女怀里,少年人站在屋檐下说笑。
口中的糖渐渐融化,手中的伞柄染上我的体温。
粉色,在灰暗的世界里十分显眼。
那一瞬间,我忽然原谅了所有人。
无辜的路人、红绿灯的设计师、冰淇淋店家、刹车失灵的卡车司机。
这个世界,有罪的只有我。
**
醒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刚刚的是梦。最先感知到的是被握着的手,温暖的干燥的。
意识回归,我发现自己在医院,打着点滴的手被佐久早握着,冰凉的液体被他的体温强行变暖,进入身体后也不那么难受。
佐久早感受到我微动的指尖,从睡梦中醒来,先是松了口气。
我想说话,但喉咙干涩。佐久早把温水递给我,喝了几口后,我问现在什么时候。
佐久早说:“两天后,我们在北海道。”
我又想问那个和我一起掉下去的同学,佐久早说:“那个同学没事,只是出血量看着吓人,他早就醒了,反倒是你晕了两天。”
听到他的话,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当时我是可以站起来了,我可以去扶起他往回走,但我被以前的记忆缠住手和腿,无法迈进分毫。
窗帘被拉着,我看不清窗外。昏暗的环境里,佐久早的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微弱的光。
佐久早很担心,很自责。
从哪里说起好呢?
于是,从我见到奶奶的第一面开始,我把以前的一切都告诉他。
佐久早听完,轻声说:“佐仓,去看医生吧。”
我垂眼,说道:“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呀。”
佐久早平静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他说:“看心理医生,好吗?我陪你。”
我看向他,倔强的、不肯后退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没出声,只是勾着嘴角,眼泪却流了出来。
我说:“佐久早,我想看看月亮。”
他松开握着的手,起身拉开窗帘,回来坐下后,又握着我打点滴的手。
看向窗外,我才发现现在是后半夜。
月色凛冽清透,轻抚佐久早的侧脸,在他纤长的睫毛跃动。
寂静的林中,偶尔会有乌鸦守夜,动物们缩回巢穴,安心地熟睡着。
静悄悄的病房里,只有我和佐久早清浅的匀长的呼吸。
他用粗粝的指腹拭去滑落到我脸侧的泪珠,仍然温柔而坚定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听见自己有些哽咽的声音,几乎是气声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