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点点,月上枝头,一股带着寒气的夜风吹醒了躺在大殿屋檐一角的宋今人,睁开眼,一轮高悬天际的银灰色皓月映入眼帘。
清冷,孤傲,可望而不可及。
和那个人一样,让人琢磨不透。
宋今人的视线停留在闪烁的夜空,不禁陷入一阵恍惚,脑海里,往昔的情景不由自主闪回,那个人的话也在耳边不断回响,似乎要带着她回到二十年前,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的那一天。
“今人,过来抱抱我。”
“今人,你知道吗?你要做母亲了!”
”今人,你不高兴吗?”
……
“你想摸摸她吗?”
宋今人默默流出两行泪,抬起手,却摸到了一片虚无。
她伸在空中的手陡然地慌乱一抓,然后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保持着那个动作,只有衣袖被风轻轻吹起。
她自嘲般一笑,晃晃脑袋,把脑海里那破碎的幻想驱散了。
正当宋今人沉浸在伤春悲秋的气氛之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却听到下方传来阿宝咯咯咯的笑声,越来越清晰。
她坐起身,一扭腰低头往下探去,才发现阿宝和宗漫滚在一起,两个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宋今人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胸中顿时涌上来一股沉闷,百感交集。
她总算是明白了当年宗姑姑骂自己白眼狼时的心情了,真个惆怅啊!
宋今人拧着的眉头越来越紧,看了半天,张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放弃般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重新躺了回去,继续任由思绪四处飘散。
她在惆怅什么呢?宋今人敲敲自己脑门。
宗姑姑当年对自己,那是拳拳慈爱,而她如今对阿宝,是什么呢?责任,还是愧疚?
或者兼而有之?
算算该是八九年前,彼时的她,因为怨恨魔族害她妻离子散,一股气郁结在心,偶有外出的机会就寻西北魔残部滋事。
她本是已破镜的大乘修士,屠魔灭妖的本领不在话下,只是毕竟形影孤单,树敌又渐多。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一个人再强大,栽跟头的时候也是有的。
一日,她在荒山老洞里修气,十来个鼠妖不知好歹前来围攻,原本这种等级的小妖,闻到她的踪迹就该逃之夭夭,作鸟兽散了,可不巧她走火入魔,没有防备之下被她们钻了空子,她的脖子被咬了一口,后背被射了几针,剧毒入体,命在旦夕。
鼠妖不难对付,只是中了毒之后,隐隐有更庞大的魔群伺机出动要置她死地,宋今人压着血气,一路南逃,本以为就要这样去见死去的孩儿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机缘,她抱着必死之心逃到一处荒山,却被一户山野人家所救,昏迷不知多久,醒来,身边便有一个哇哇啼哭的娃娃,就是如今的阿宝。
原来,阿宝的娘母是这家老主人的一双儿妇,媳妇一心向道,要去仙山拜师,自此一去无踪,女儿失了爱妻,整日以泪洗面,也丢下阿宝走了,荒山蔓蔓,主人家老妇妻两个,守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娃娃,艰难度日。
照理说,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只是彼时的宋今人正在失意的头上,实在不知自己几时横死山野,虽有心报答,却未敢做下承诺,只要了阿宝娘母的名字,留下一句:“日后定多加留意。”就走了。
她本就来去无迹,任性惯了,大劫过后,更是自暴自弃,恨不得哪日就死解脱,再不为人,又哪会把当初的那句话放在心里?
谁想到,一晃五年之后,被她没心没肺忘记的人,竟会突然寻门而至,还点名要她作自己的师母!
宋今人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浑浑噩噩,从来没有收徒的心思,不开门,不见人,宁愿送她些财物打发她回头,可这娃娃实在倔强,把一扇门敲个不停,大有你不收下我,我就把门敲烂的态势。
宋今人头也大了三圈:不收!任凭对方好话说尽,也只是闭门不出,谁知把人惹急了,哭喊着吼了一句:“师娘师娘!师母她不要我!
宋今人悚然一震,差点给跪下了。
通讯用的传策,有多久没有亮起过了?宋今人流着泪捧着那个发光的,巴掌大的镜子,喉咙发哽,而从那边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朗而又动听,每一个字都触动着她的心弦:
“今人,你收下她吧。”
冯与真嘱托,她岂敢回绝啊,她说:好。
她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和冯与真诉苦,诉说自己的爱意和想念,可冯与真不愧为冯与真,交代完这七个字后就毫不留情地把传策断开了。
那孩子,就这么留在了自己身边。
三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到底为什么收下这个孩子,是因为冯与真的那一句嘱托吗?
她已经对不起那人太多,既然是那人的请求,那就答应吧,她说要她收下阿宝,那就收下吧,她的话,宋今人从来不会不听的,就是要她的命,宋今人也会乖乖奉上。
可渐渐的,宋今人有些动摇了。
三年前冯与真把这孩子送来,三年来,冯与真却没有哪怕过问过这孩子一次。
这里面的冷漠和疏离,如果宋今人还读不懂,她就真的是愚不可及,自作聪明了。
冯与真自四百年前起任太郊东天祭司,四海九州,魇灵遍布天下,常居望舒神殿,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所以宋今人隐隐猜测,当初自己伤重获救,未必没有冯与真出手的缘故,因此她得知自己的这个机缘,也在情理之中了。
二人虽然已经决裂,但终还是一心同体的道侣,宋今人在外面欠下的人情,冯与真岂能不管,不问呢?
所以,即使宋今人疏忽忘了这一段,冯与真到底还替她记着,她出手帮助这困苦孤儿,就是在为宋今人化解前因,免她日后横遭果报。
既然是宋今人自己的因果,又谈何应允冯与真之请呢?
分明是她又欠了冯与真一次人情啊。
是她一直心存幻想,把阿宝当成是她和冯与真之间感情仅存的枢纽,是她执迷不悟,怀着愚蠢的“挟恩求恕”之心,不愿意承认冯与真回头遥遥无期。
想来,她和冯与真,到底还是越走越远了……
一想到这里,心便被似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闷地难受。
偏偏此时,又传来一阵响亮的呼唤,把她从酝酿好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宋今人!宋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