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头闷闷道:“嗯。”
江南渊摸了摸凹陷下去的小腹,缓缓闭上了眼睛,没敢再翻一个身。
说不饿是不可能的,她早已饿到心发慌头发晕的地步,只不过都强撑过去了而已。
强迫着自己入睡,睡得却很不踏实,半睡半醒中感觉笨头翻了好几个身,明显的布料摩擦干草的声响。这声音的来源虽然很小心翼翼,但毕竟夜太静,身上所着之物和身下所垫之物又都太粗糙,难免窸窸窣窣显得不安分。江南渊一夜的梦里都重复环绕着这样的声响,直到被笨头摇晃着喊醒。
正值河倾月落之时,她疲倦地睁开眼。天还是灰蒙蒙的,但估计也快亮了,笨头兴奋地摇晃着她,不断地呼唤着,嘴里却像含了块沙包一样模糊不清:“阿姐!阿姐快醒醒阿姐!”
江南渊揉了揉眼睛,还没看清眼前的东西,鼻子就已经率先闻着了香甜气,登时一个激灵:“什么东西?”
笨头道:“阿姐!快起来吃糕点!我们有糕点吃了!”
江南渊坐起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
笨头含含糊糊,大着舌头道:“捡的,捡的!阿姐快吃!”
江南渊心想这怎么捡了个糕点话就说不清楚了,正想细问,迎着一点点细微的月光突然看清了他的脸。
笨头鼻青脸肿地坐在她面前,眼窝处像被狠狠砸过,一大块青紫。右边脸颊也肿起来一大块,两颗门牙不知道怎么就掉了,咧开嘴的时候还能看到血丝清晰地黏在牙齿上。
她怔怔地盯了半天。
笨头看不清她的脸,就以为她也是看不清自己的,殊不知自己正迎着月光,还在一个劲地把糕点往她跟前凑,满脸没擦干净的血污,咧着嘴小声催促道:“阿姐快吃呀!”
江南渊突然掩住了面。
笨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月光洒在她的轻颤的肩膀上,宛如披了一层静默的霜。半晌,她哑声道:“谢谢笨头。”
笨头立马扬起一张笑脸,边讲话边漏风:“阿姐快吃!快吃!”
江南渊抬起头来,就着他黑乎乎的手咬了一小口,在嘴巴里咀嚼了半天,把嗓子里涌上来的腥气一同咽了下去。
“还有!还有!”笨头欣喜地把油纸里剩下的两块亮给她看,兴奋道,“都是、都是阿姐的!”
江南渊将咬过的那一块塞进了油纸里,包好塞进了笨头怀里:“阿姐不饿,笨头吃。”
待到笨头重新入睡时,她才能借着月光看清这具孱弱的身体。
袖子和裤子都蹭烂了好几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明显是被人拖在地上打的。瘦弱的脖子上有五道清晰的指痕,红得像被鬼爪挠过,睡着的时候还在不住痉挛着。
他侧着身蜷缩在草堆上,一双腿却以怪异的姿势折着。江南渊这才想起来梦外不断传来的窸窣声,大约就是他一路爬回来时,与土地干草摩擦出来的声响。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泛黄的头发,看着他形容枯槁青紫交加的小脸,轻声道:“笨头,阿姐带你回观苍山,以后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第二日,江南渊背着他行走在萧萧莽原之上,一走就是百里远。
尽管笨头很瘦弱,但背这么久也是吃不消的。江南渊起先还边走着边和他讲笑话,讲到后来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卯着一口劲专注于前行了。她虽然默不作声,但笨头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吃力,几番沉默过后,对她道:“阿姐,要不你把我放下吧。”
江南渊:“为什么要把你放下?”
“我会拖累你的。”他默默道。
江南渊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累的。我功夫好的很,别看我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其实脚底下有风的。照这个速度,我们日落之前就能赶到观苍山。到时候就都好起来了。”
说完之后,她就转过头去专心走路了。太阳照在头顶上,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笨头用黑乎乎的衣袖帮她擦着汗水,不一会儿就把她的脸弄得乌漆嘛黑。又走了一个时辰,阳光慢慢被聚集起来的乌云遮住了,江南渊抬头看了一眼,突然听到笨头说:“阿姐,我要死了。”
江南渊一顿:“瞎说什么?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笨头道:“我可以感觉到。”
江南渊:“你的感觉是错的。”
笨头一开始没应话,好久之后趴在她的背上闷闷道:“可是我好疼。”
一颗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江南渊鼻子一酸,狠狠咽了口唾沫,道:“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就到了。笨头,我已经看到观苍山了,你看,就在那里。”
笨头:“观苍山……我还没去过呢,真漂亮啊。”
头顶乌云密布,雨点一滴接一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在她的头顶上。她用力地点头:“很漂亮!很大!你马上就能看见了!”
笨头微弱地道:“好。我一定可以见到的。”
这句说完,天空轰隆一声巨响,大雨瓢泼而下,宛如跌落玉盘的大珠小珠,倾洒在人间。江南渊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将他裹起来,重新背到背上。寒凉的雨珠砸在身上,她嘴唇发抖,一遍一遍重复道:“笨头,笨头,我们快到了。你还醒着吗,笨头?”
笨头伸手抱紧了她的脖子,气若游丝道:“醒着。”
江南渊在大雨里喊道:“我喊你的时候,你就用指甲掐我的脖子,要让我感觉到!知道吗?”
笨头用指尖在她的脖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好。”
江南渊顶着大雨一路疾行,雨雾在蒙了一脸,什么也看不清,她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朝观苍山的方向跑去,不断地喊着:“笨头!笨头!你看!你看!就在前面!就快到了!”
笨头:“嗯。”
江南渊夯吃夯吃地逆风前行,浑身都是冰凉的,唯独肩窝那一块的呼吸明显炙热起来,背上好像有一团火在烧,她蓦地停下脚步,偏头看去,嗓音颤颤:“笨头……你怎么这么烫?”
笨头用力地喘息着:“阿姐,我不烫,我好冷。”
江南渊:“你是不是发烧了!?”
笨头:“我不知道……我好困啊。”
江南渊:“别睡!笨头,快到了,真的快到了,穿过这片森林就到了!你信我!你信我!”
笨头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到她的肩窝,又滑进湿透的衣衫里,却是滚烫的。他紧紧贴着江南渊,用力说道:“阿姐,我叫笨头,以后……会很有奔头的意思。”
江南渊:“我知道!我知道!”
观苍山丛林掩映的山脚近在咫尺,她拔腿飞奔,欣喜若狂地朝身后喊道:“到了!笨头!我们到了!你快看啊!”
笨头没有说话,江南渊一边跑一遍重复道:“到了!笨头你快看!这就是观苍山,是不是很漂亮?你怎么不说话?你醒着吗,醒着就掐一下我。这回真的到了,你快看啊!”
她激动地不断重复着,直到轰隆的雨声里只剩她一人渐渐低下去的碎碎念念。
她止住脚步,嘴唇颤抖,转头轻轻喊了声:“……笨头?”
笨头趴在她背上,脸颊乖巧地贴着她的肩窝。明明那么近的距离,她却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她的心脏重重跳动起来,就快要跳出这层薄薄的胸口,她满口哑气,浑身冰凉,整个人开始不住地颤抖:“笨头?笨头?你还醒着吗?”
笨头一言不发,直直地从她背上滑落下来。
江南渊站在滔天的雨幕里,如坠冰窟。
她弯下腰,颤抖着手去抚摸他终于被冲刷干净的脸颊,小声呼唤道:“笨头?笨头?醒醒?”
世间又少了一叶浮根,终于在漂泊的大雨中接受了最纯净的洗礼,回到了故乡。
江南渊跪在大雨里,跪在这枚浮根前,嘶哑着哭出来。
“阿姐,我叫笨头,以后……会很有奔头的意思。”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回到观苍山,就能得到救治,就能活下去,就差一步。
小小的孩子躺在肆意搅动的风雨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江南渊依稀能记起他跪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请求她不要抛弃他的模样,也记得昨日夜里,他一身狼藉地回来,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只为了给她争一小块点心。
他还没兑现自己的诺言,没能帮她洗上一件衣服,也没能刷到一只碗,没能见证她如何拯救天下苍生,没能过上真正有奔头的日子。他只在人间游荡了短短几年,却没有尝过甘露的清甜,没有咀嚼过梨花酥的细腻,没有看到希望的光芒,就急着去拥抱了深不见底的黑夜。
“啊啊啊啊!!!!!!!”
混沌的大雨里,她歇斯底里地对着苍茫天地哭出声。震耳发聩的雨声充斥了鼓膜,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热流轰隆隆地袭击着耳膜,好像只有这样不管不顾地喊着,才能把心里头的那股郁结之气赶出去,才能不这么痛苦。
风泽杳赶下山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象。
他原本在听雨楼坐得好好的,突然整座观苍山像不知道被谁拍了一掌似的,狠狠地晃动起来。他赶到前殿的时候,听长老们严肃地说这股灵力是来自江南渊的,这才事觉不妙,匆匆赶下了山。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也从没有想象过她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那个受了罚也只是笑嘻嘻的人,此刻像极了被斩去羽翼的鸟儿,那么绝望,那么灰暗。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半大孩童,缓缓走到她面前,在她头顶撑了一把伞。
那人已经没有意识了,甚至不知来人是谁,为何要来,只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衣服下摆,深深埋着头,呜呜咽咽地哭着。
她瘦弱的肩膀不断耸动着,头发凌乱地贴在身上,狼狈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他伸出手来,想伸手安抚一下这个哭到失了声的人,却还是半路收回了手,只低低道了句:“节哀。”